陶老板再转壶嘴一圈看接缝——连他上次磨偏的那道“歪唇口”,也被沈砚舟轻微改线,转化成了圆润且顺手的“快水唇”,原本破坏的出水线不仅修复,反而更顺滑。
“……你这是怎么搞的?”
沈砚舟道:“嘴口我没敢乱修,就是稍微打磨了一下,微微调整了个角度。”
“但我没点炉,也没碰别的东西,你放心。”
陶老板盯着那壶看了好几秒,又看了看那一桌子被动过却摆得整整齐齐的工具。
他终于哼了一声:“你小子……有点门道啊。”
他看似轻描淡写地把壶盖回去,嘴角却止不住上翘:
“……真行,水线走得正多了。”
他沉默片刻,又道:“你这修法,比厂里的那些人强些。”
沈砚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停手,继续下一道工序——
配盖。
这远比修壶嘴要难。
他抽出刚收的那段泥做的壶角,用自带小钳子敲碎,裹布成团,再用墨锤碾成粉末。
他也没法完全判断这批段泥烧结度,只能用一点点用水润着,一边比照,对照市面上的标准段泥细度提单点调湿,最终调成和稠豆泥质感相近的“补胎泥”。
这一步,就做了足足两个小时。
而这一回,沈砚舟身边好奇观摩的人,除了青年以外,又多了一个——
“你这手法……你家以前宜兴哪家做紫砂壶的?”陶老板一边看一边好奇。
“……没什么名气,一般人没听过。”沈砚舟摇头,一句半真半假,说着注意力再次集中在泥胎上,没有多言。
而后陶老板才注意到桌上有一个没有壶盖的壶身。
“你这难不成是要对盖?”
陶老板说罢挑了挑眉,“这活儿讲究了,你连壶盖都能配?你有专门的‘模拉子’吗?”
模拉子是指一种木质或泥质的模具,用于协助壶体或壶盖等部件的外形塑形与尺寸校正。
“没有。”沈砚舟如实道。
“那你得自己做了。”陶老板咂舌,又好奇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手艺到底能到什么境界,“壶口圈模做不好,做出来的盖就白费。”
沈砚舟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反复揉和,调成豆沙色的熟泥团。
现在是真正的“以壶补壶”——残器敲碎了用来做补盖泥,既不跳色,又贴得近。
为了让新泥不显得太“新”,他用老茶汤将泥胎略润一层。当然,即便是他自然也不见得能做到完美,但之后哪怕颜色略偏,日后养壶时,也能慢慢过渡包浆,自然贴合。
泥团调制好,而在矮个子青年好奇探头,想看看沈砚舟怎么捏泥胎时——
沈砚舟却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打算封布放置两天一夜,待水分均匀渗透,然后才打算才开始塑盖。
……
第三天清早。
沈砚舟一个人来到工坊,壶主青年倒是没有跟过来。
沈砚舟已经说服对方安静等上七天,他一定将修得完好的紫砂壶盖连同壶身一起还给他。
来到工坊,沈砚舟先是用卡尺量壶口直径——包括内沿、外沿、斜口,记录数据。
然后又找来软杉木板,先用壶身拓出外口弧度,再依照弧线锯出一个“圈模”,又手动稍作调整——这模就是之后塑盖时的模具。
他先把调好段泥揉团三次,排尽气泡。
再把泥摊开于木板上,用圆规规出内盖坯形,取一片三毫米厚的泥片,用手指按压成凸拱形,再放入圈模中慢压,缓缓成型。
而整个配盖过程中,他一边塑形,一边三次拿盖和卡尺计算后的尺寸对比——微调、再试、再磨、再调。
要修的刚刚好,可不是简简单单泥胎能卡进去就成了。
一定要“壶口尺寸”和“热胀冷缩系数”一起考虑,泥料收缩率不同,盖子烧出来可能就不合了。
除此以外,修壶盖,最难的,还不是形,而是“神”。
——原壶盖钮很特别,是不常见的方印钮,正好和壶身呼应天圆地方的“地方”理念。
沈参考原残盖,重新塑钮,再在按钮处压出手势痕迹,保留了一点使用过后的岁月感。
到了傍晚,补胎定型,他用喷壶补湿,封布覆壶,留足缓干时间。
沈砚舟并没有马上烧制,而是先晾干。
并且晾干时人也不能离开,需不断试合、调形。
他做的仔细,因为他知道,配盖这活儿,确实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
一天后。
“明天开低温炉头,先预烧定形,不挂釉不盖膜,800度,烘三小时,行吗?”
沈砚舟终于完成了烧制前的最终调试。
他之所以把前置的每一个步骤都完成得如此仔细,那是因为材料和时间都珍贵,也经不起重新制作。
陶老板在旁边看入神了,只是愣愣点头,想起沈砚舟看不见,才应了一声。
“我给你调低温,先烧个定型试炉,段泥烧性老,收缩不大还好,收缩大的话就麻烦了。”
沈砚舟点头:“行。我留了收缩的量,算过烧后泥料缩率,预留了误差的。”
除此之外,他还用陈腐泥和沙泥做成泥圈、泥托、泥座,以确保烧制的时候不会变形。
烧窑那天清晨,沈砚舟亲自抱壶进炉。
这炉是改电柴炉,底座看起来有点烧焦了,炉膛有些旧火气。
沈砚舟站在一边没离开,直到陶老板把炉门掩上,用古旧的数字温控表定了程序。
“……”
沈砚舟将壶盖放入纸盒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那是一只仿古束口的段泥老壶,而上头新烧配的盖扣合严丝合缝,气密良好,整只壶握在手里转一圈,几乎看不出盖和壶不是一起出炉的。
他在底部留了一张纸条,写明泥料、修法和“配盖”两个字,再盖了一枚自己之前用牙雕篆刻的小章,才封上盒子。
第二天,矮个青年来取壶,一见沈将壶取出,便下意识伸手接过。
刚一扣上,轻轻一转。
“哐哐。”
咬住了。
——分毫不差,一点不费劲,也一点不哆嗦。
那只盖扣上去的瞬间,竟像是天生就长在壶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