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一根细PVC水管斜插进年轻小工找到的砖槽孔中,另一端搭向塔基外的砖地。
水管刚插好,“咕咚”一声闷响,水从塔内被压了出来,带着泥浆,在水管出口处喷成一股小柱。
“出来了!真出来了!”工人们发出短促的欢呼。
“别放松,控制放水速度,”沈砚舟举着手电说,“塔芯也得适应压力变化,太快它反而裂。”
一群人紧紧盯着施工位置。
顺着水管,水“哗啦”带着千年夯土中的咸味冲了出去,像一口憋得太久的肺终于吐出一口老血。
一秒。
两秒。
塔心终于不再渗水,水面线缓缓往下退。
“稳住了……”
“水出去了……”
“保住了!”
“槽开对了!!!”
一时间,全场人叫喊、欢呼、挥手、瘫在地上笑骂——那是只有在“塔没塌,夜没白熬”之后才会爆发的放松。
葛工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地上,伸手拍那小工脑袋:“……你这眼神,真行。”
沈砚舟倚着门柱,脸上都是汗和灰,但语气还是一贯地慢:“现在想想,这塔真像一个千年老病号,今天就是住院手术,成功了,大家都不容易。”
小工点头:“你是主治医生,我就是麻醉师。”
沈砚舟还没说话,小工的老乡开玩笑道:“你是打孔小弟,别往脸上贴金。”
众人哄笑。
塔心灯光打在那道刚被砸出的砖槽上,古老的砖石湿漉漉地泛着光,像在喘气。
所有人站在它前面,像围着一个刚被救醒的老病人,一起松了一口气。
而此时,雨恰好小了。
东边的天泛出一点浅白,塔檐上还在滴水,但滴得温柔了许多,像是整夜奔波后的喘息。
塔前施工的帐篷内,一群人围着两个煤炉,蹭着热茶。
大部分工人此时都在工棚打地铺歇下,没有人去偏殿休息,而是随时待命着。
一边是紧张兴奋后,一时间没有了困意,生怕这个砖塔,今晚还会出什么事情。
有人脱了雨衣披在膝上,有人在一旁烤脚,还有人在折叠椅上,本没想着睡觉,结果躺下去就鼾声震天。
葛工坐在塑料凳上,没意识地拿搅拌棒当牙签剔牙,一边看着塔心那口刚救回来的地槽:
“真是差点就坏了。”
那年轻的小工还在被人轮流拍后背:“你小子这回是立了功,下回还敢这么猛冲不?”
“……当然敢了。”小工咧嘴笑,嘴唇有点白。
有人抿着热水瓶灌的茶水道:“话说回来,沈老师你刚刚那眼力,也太毒了吧,懂得也多。”
“我还以为你是搞古陶的,怎么连这些也知道?”
沈砚舟靠在后柱上正在喝自己保温杯里都凉了的茶,没说话,只是抬眼看了看塔的剪影。
“不是懂得多,”他缓缓开口,“我也不懂,这些都是跟着去实地考古,别的前辈告诉我的经验之谈。”
众人一怔。
不知道是谁突然开口道,“诶,沈老师做修复是不是也听过很多有意思的故事?能不能讲一讲?正好大家都要熬夜,让大家伙精神一下!”
沈砚舟喝了一口凉茶,忽然道:
“可以啊。那你们想听……刺激点的吗?”
“啊?”
“你们见过,有文物修完之后,修复师病了的事吗?”
周之澜在一旁开口:“……你别吓人。”
沈砚舟靠着凳子笑了一下:“我可没吓你,也不是什么灵异故事。你们知道BJ有个单位,档案里记着一件事。”
“八十年代末,有人把宫里一尊旧佛像接回修——不是木的,是泥塑胎敷金,乾隆朝的,抬回来的时候,肚子那儿掉了一块。”
“修复师是个出了名手稳的老工,他一看这佛肚子里是空的,就想照规矩清一清,结果掏出了一卷油纸。”
“你猜里头是什么?”
没人说话,只有风吹雨棚的‘唰唰’声。
沈压低了声音:“是宫里的小太监写的遗书。说他被陷害,关键证据就一起藏在这佛肚子里,是皇家绝密也是宝贝,要是真百年后有人能看到,请帮他申冤,否则……就跟他一起下地府,一命还一命。”
“然后呢?”
“没找到什么证据,里面只摸出来个包着不知道谁的头发的针线包——再然后,那老修复师据说掏出时针头扎破手指,一周后高烧不退,还一直梦见有人在床头缝红布,缝的是自己。”
“……后来那件佛像修完没?”
“修完了。老修复师坚持修到最后一刀贴金。只是修完之后他的手还是一直抖。
“别人问他,是不是吓着了。他说:‘不是,我这手就是……不听使唤了。’
“然后他就退休了,说是手废了,不知道是不是饿好着呢的。”
“你说是巧合吗?”
沈砚舟顿了顿,低头笑了一下,“当然是巧合嘛。”
“那段所谓的被陷害的证据呢?”
“你知道有意思的是啥吗?——那封遗书后来进了文档库,谁都看过。但再没人找到那段藏着的‘被陷害的证据’,针线包也不翼而飞,后来都不知道是不是老修复师编的故事。”
“要论真相,那段藏起来的‘东西’,也可能早在清朝就被谁取走了。那封遗书倒是被留下来了。”
炉火劈啪作响,火光把人脸映得忽明忽暗。没人接话,只听得一只野猫从塔边墙根蹿过去,哗一声踩翻了水桶,水声响起,吓得三个人差点跳起来。
“……你讲完了?”
“讲完了。”
“我记得我以前晚上最怕听你这类人讲故事。”周之澜抱着胳膊,“你这种还讲得一本正经,说不怕是假的。”
沈砚舟摆手:“哪有鬼,就是些民间传说而已。做文物修复的,做考古的,哪有真怕鬼的。”
“沈师沈师,还有没有别的故事?”
更多人凑过来,显然是听的兴奋了。
“我想想看。”沈砚舟又慢悠悠喝了几口茶,才继续说下去。
“这个不是鬼故事了……你们知道,有一回,我见过一只破得不成样的瓷枕。青白的,表面花纹全糊了,底座裂了三条,一看就是地里挖出来的。”
“那枕头边上,刻了四个字——‘有梦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