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六日。
沈砚舟一早就来到了工作室。
第一件器拖的时间长,转头沈砚舟决定先不管颜色的问题,用文物修复会有到最基础的方式——
只补形而不补色,把碎的厉害的盘子,和瓶子的残缺处,都先用白色的胎给补全了。
如果实在赶不上时间,这样的“半成品”也是可以呈现在展览中的。
虽然没有还原器物本身的样貌,但是观众们至少能窥得一二分它曾经的风貌。
——在观众的视角,他们会看到一件完整的瓷器,尽管或许瓷器的某些部分是最基础的灰白色,而没有图案、色彩、与釉层的存在。
沈砚舟拿起剩下碎片,开始敲定起补胎的顺序。
他前世其实接触过类似样本,为此专门查过,当年民国广彩实验器多半不入正式档案,专供“外销样册”或“技艺教研使用”,图案未定,色料试烧,胎釉甚至夹有煤灰与碳粒,有的只烧一窑即废。
他手上这只盘子胎灰中夹白,釉面薄厚不均,一处甚至有小气泡溢釉,说明烧制温度控制不稳定。
若是清代窑口出这种残品,直接就砸了;可这器偏偏保存下来,市面上见不到,或许是本身就不入市场。
沈砚舟把器物翻过来,盘子底下,底款还是一段英文手写体,写的也是“Export Use”之类的话,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而那个瓷瓶更甚,底部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的。
其实一般出口的普通广彩款识多为“广东某某记”“某瓷庄监制”,一看就知道是外销批货。
但这类样品上的落款反而显示出一种“未完成的身份”,像是还没决定给谁用、也不知道是否能卖出去的半成品——工厂在试,师傅在画,买家还没影。
这就意味着,修复时不能用“成品瓷”思路去做,必须留下它“实验状态”的那种不确定感。
每补一处金线,都要思考画工当时是打算画圆还是没画完;每调一种颜色,都要复现“试图模仿某种标准化颜色但失败了”的痕迹。
毕竟沈砚舟也明白,这类器物的历史价值,不在器物本身的“好”,而在它展现了前人“试”的过程。
……
七月八日。
他已经搞定了形的部分,距离交货还有十天,距离完工还差颜色和图案。
午后近三点,室内有些燥,他停下手中的笔,摘了眼镜,坐下,拎起桌边那只泡得微苦的铁观音,一口气喝了一半,却觉得嗓子更干了。
他靠着椅背,闭了闭眼,一张未完成的补色图纸摊在桌上,反光处还有一点未干的笔记痕。
对杯已经完全补好了;瓷瓶和盘子形态也已经完整。
盘子缺得图案太多,他暂时放在一边;现在沈砚舟手上的是,颜色最丰富的那只瓷瓶。
……
七月十二日。
天一亮他就进了修复室,阳光透过窗外的枣树叶照进来,斑驳地落在桌上。他低头一看,整张操作台全是昨天试过失败的色板:
粉绿1号、2号、3号、4号……一直排到第9号。
他拿笔划了个“x”,拧开手边的热水瓶倒了杯茶,还没来得及喝,手却已经下意识拿起下一罐粉料。
离交付只剩六天。
一共还剩三只器物,同一时间段在修。
除了第一对杯子以外,他原本只说修两件,多出的一件碗,是姜尹助理前天拿来的,说是临时从香江那边调来的对比件,不进展览,但要同时归档记录、入镜。
那只碗的口沿缺口比另外两只还更大,胎更杂,居然掺了粗颗粒的黑砂,落在指甲下一划有轻微“拉丝感”。
他当时看着就觉得不对,开口说:“这件恐怕做不完。”
助理回:“姜总说,您挑重要的先做,这件就当……尽力而为,不一定要18号之前修完。
这个主要是研究用的,看之后能不能发个期刊,到时候还要麻烦沈师傅。”
沈砚舟点点头,但是心中只是有些发愁。
哪怕不管这最后一只,彩料也根本跟不上,时间上还是很紧张。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民国广彩那套“熟料熟技”,几乎每一只配方都不一样。
他刚调出接近盘子上用的粉绿,手头大碗的粉绿却偏青,还发灰——说明颜料批次不一致。
他一天下来只调了几十种有着微妙差别的绿、还有黄和红,描金连笔都没动。
沈砚舟算算时间,只觉得实在太赶了。
他唯一能尽力压缩的,就是画图案本身要用的时间,那是基于他当初修书画的功底。
但是现在,试色,试材料,试方法的步骤总是逃不过去的——
因为这一套本身的就是“实验瓷”,当初究竟用的什么东西,哪些配方调颜色,没人有定论。
更别提,调出颜色后还要描金。
描金这几只又用了不同方式,有一件是“湿金”,得在底彩未干时直接撒金粉,错过窗口期就重来。
他在白瓷片上试着复现那层湿金,用了传统描金胶调粉,一层刷完,两小时后试图上第二层,却发现金线起皮,一吹就飞。
他愣了一下,再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他坐在那一动不动,手上还拿着描金笔,笔尖已经干了。
这是第几次失败?
他也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这个节奏撑不到交付。
……
七月十三日。
一早,助理带着便当过来,看见他窝在沙发上,外套还披在身上,眼睛睁着,像是刚醒,也像是根本没睡。
“沈师傅,您……还行吗?”
他“嗯”了一声,接过便当,却放在一边,反而拿起了那本旧资料。
那资料是“三益厂实验纪录”,一份薄薄的复印件,却密密写了三十多个色号和烧结备注。
他前天才翻过一遍,只找到三条有用的,现在助理那边带来了一份新的,终于在最后一页找到一行小字:“绿08:铜绿 钛粉,需加‘软白’底粉一层显色。”
他一下子坐直了。
软白。
他记得这个,是以前在旧广彩厂见过的一种极细白粉,质地像滑石,掺在下层能提升发色效果。
他立刻问助理姜小姐那边有没有这种料,而后真的找到了从顺德带回来的“白粉试样”,研了一小撮,加在粉绿里再次调色。
这一次,终于成了。
他刷上去的一笔,在灯下显出柔润的绿色,稍带一点光泽感,却不突兀。
他深吸一口气,把笔放下,重新设定风干定时器。
但这才是刚调好了颜色。
因为五分钟后——
白瓷的釉面出现一种奇怪的反应,粉绿浮在表面上,轻轻一搓就发白,还出现了脱粉现象。
普通冷封釉压不住,他只能用旧配方调改型封釉,还要一遍遍测试厚度,太薄盖不住,太厚就会泛亮。
不仅颜色不对了,质感也不太对。
他整整试了六次,每一次都要等个把小时自然干,再重新打磨、上料、再干。
他这几日也铺子那边也完全没管,工作室白天不够用,晚上就调暗灯作业,只为了保持颜色光线一致。
每晚他都给自己留几行备忘:
“未完成:”
“A-瓶金线段,以及粉绿调色。”
“B-盘补色及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