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推开,一个穿金戴表的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前几日那个“胖老板”。
“哟,沈老板!”胖子笑呵呵地进来,肩头搭了件黑风衣,“生意如何?你这招牌我昨儿就看到了,‘明码实做,可当面观工’,好气派。”
“话说上次那碗我放店里,朋友看了,都说画工挺巧的。你这买卖实诚,留了印象。”
沈砚舟起身笑迎:“您来,是看看新货?”
“新货倒不是,”胖子眨眨眼,“是帮我朋友问个事儿,你这不说接修复吗?正好路过你这儿,就像顺道问问。
“他家有个东西……一直想问能不能修。”
沈砚舟愣了一下,没想到第一笔生意竟然就这么来了,赶紧请胖老板仔细说说。
“是个瓷瓶……具体的,晚点我可以让他带来给你看看。
“也不是什么值钱货,但对他来说有点特殊意义,他想尽量修得没痕迹,找了好几个师傅都做不成。
“对了,你是刚开始转行做修复师吗?第一次来没见你这招牌呢。”
沈砚舟摇头没有多解释:“也不是,我学修复很多年了。”
胖老板听后看了看对方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学生模样,有点狐疑,但也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这儿怎么收费?有什么之前的修过的玩意儿能拿来看看吗?”
沈砚舟听到对方询问你价格骤然是愣了一下,一时间想不起自己以前修复收的工钱有多高昂了……
只是现在没了之前的口碑名头,不好出价,仔细一想,第一单无妨当成个体验单。
他实诚道:“费用我先不开价,修得不好不收钱,只是你朋友要修,得自备材料。”
说着,他又从柜台中拿出他那用502补的茶壶嘴,递给胖老板:“这里正好有几样我修复的文玩,这个茶壶之前壶嘴掉了,我给接上的。”
“这些,是你修的?”胖老板指着那只壶嘴补接后的茶壶,语气平和,眼底多了一丝打量。
沈砚舟点点头:“嗯,店里以前的压货。修了当样品用。”
胖老板没吭声,只矮下身,凑近看那壶嘴接缝处。
他目光在接线、光泽、泥色跳动间来回巡查,像是想找出点瑕疵,但越看,眉头越紧。
“……”
似乎是想问什么,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讲,只起身道:
“我朋友那个瓷瓶,反正是磕了几次……我晚点带他来找你谈吧。”
沈砚舟挑了下眉,忽然感觉有点不对。他盯着胖老板那表情,随口问道:“您这是在担心我手艺不够?”
胖老板迟疑了一下,咳了一声道:“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你这修得也太……整了。”
沈砚舟一怔,反应过来,失笑——原来胖老板是在怀疑,他这东西——本来就没坏?
胖老板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咧嘴笑道:“哎我说得也不地道……可这接口你看,颜色、线条、包浆……我这老眼都分不出接缝了。”
沈砚舟摇头轻笑,这只是他用三块钱的502混着牙膏补的,调色用的眼影盘……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抬头道:“你朋友的东西拿来我看看吧。如果我能修,就试一试;要是修不了,或者修的你们看不上——那不要钱。”
胖老板望着他那神色,还是点了点头,拍了他一下肩膀:
“行,那我就把瓶子拿来。你说能修,我信你说的。”
沈砚舟也点点头:
“我说能修,就不会坑。”
胖老板一笑,转头走出门去。风铃微响,阳光斜照进铺子,沈砚舟回头看着柜台上的壶,心里却在想:
“这世道,真东西难得,信任也难得。”
毕竟,沈砚舟其实没太指望第一单生意能这么快来临。
铺子门口的修复招牌挂出去不过两天,柜里摆的也只是几件“捏着鼻子修出来”的残货。
……
下午,胖老板真的又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人。
后者是个戴眼镜、穿毛呢背心的文化人,一看就是讲究人。
“你看看,老何这瓶子,掉地上磕了个口。”胖老板开门见山,“说值不得修,但又放不下,你看看能修吗。”
说完,他身后那姓何的文化人把拎着的布包放下,小心翼翼地摊开。
那时一只民国白瓷瓶,肩口缺了一截,旁边有瓷片,边缘还有细小龟裂。
除此以外,瓶口还有个不小的缺口,但是没有碎片,可能是弄丢了。
得沈砚舟自己补上。
整体看上去确实不是什么名器,但器形规整,釉色温和——是个讲究人家用的瓶子,不是街头花盆货。
沈砚舟低头看了几秒,指腹从断口抚过,釉裂走线细密却不爆,胎骨气孔排列紧密,是手拉坯真胎。
断口一处是新破,但另一处边角几丝粉化,“有旧裂补新伤”,说明这器物磕过不止一次。
而沈砚舟也明白了这个瓷瓶“难修”在了哪里——
这瓷瓶是羊脂白的,还仿的宋代定窑,是有“泪痕”的釉感。
白釉一旦调色不准,哪怕修得平滑,在不同角度下都会显色不一致。
正所谓,黑最遮丑,白最显瑕。
“能配,”沈砚舟看完后开口说,“不过话说回来,配得成品能用多久,得看您有没有好材料。”
“什么材料?”胖老板问道。
“有几个点。”
“用那些化学强粘的工业胶,或者白乳胶糊上去,也能凑活。”沈把那瓷瓶放回垫布上,慢吞吞说道,“但如果要修得没痕迹——这东西配口对接最怕三件事:一是错位,二是色差,三是吃湿。错了位,就是缝线走偏,做再多也假;
“色差的话,别看是只是白瓷,白瓷,有偏暖的也有偏冷的,你这个就是羊脂白,并且是仿定窑流泪釉感。
“而吃湿——如果吃了湿,日后缩釉脱胎,再怎么好看,也等着断。”
“我来做自然是不会错位,至于调色,特别是白色,还是得需要有相应的几种材料,不然光照下容易穿帮……”
说到这里,沈砚舟浅浅举例了几种他估计需要用到的石粉和釉料。
末了,他想了想,最后补充道:
“……除此以外,胶的话,一般比较正规的,用AB胶,也就是环氧树脂,作为粘接剂,而不是其他工业胶,另外……专业文物修复还会用到‘B72’,不过外面很少见的。”
2002年,网络购物还没普及,B72这种进口货,一般都是专门的文物修复单位在用。
此刻沈砚舟说得轻巧,也并不很指望对方一定会拿这最专业的材料来补。只是得把最坏的结果,提前告知。
而那文化人倒也是见多识广,插口道:“你最后说的那个胶是……那个什么……博物馆用的?”
“嗯。”沈砚舟点头。
“不是非得,只不过是有它能省点心。”他摊摊手,“它化学性质稳定,可逆性强,十年二十年不会出问题。”
说罢,沈砚舟就看向对方,耐心等着对方决定。
中年人沉吟了一下,回头对胖老板说:“我记得,你那外甥是不是搞展览工程的?他手上好像有些修文物用的材料……能不能问他要点,我可以付钱买。”
胖老板也不含糊,点头,“行,这我帮你问。不过——你真想要在这余砚堂试试?”
中年人顿了顿,看了两眼沈砚舟摆在一旁的修复样品,掂量了两下。
沈砚舟则在一旁静静看着——尽管他的确想接下这一单,不为钱而是为了B72——不过经验告诉他,现在用不着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