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早晨半路车胎没气,二人推车去补胎店,正午了才到工地上。
第七天,收尾时天气闷热,屋檐下蚊虫乱飞。沈砚舟戴着口罩,补完手上最后一笔红,在角落处又落了一点淡墨描边。
乍一看看像原画,近看和旧彩绘有一点微妙区别,仍保残痕。
晚上收工时,王青云指着一小块不过拇指指甲盖大的补色区,对旁边来凑热闹的工地小伙炫耀说:
“小伙子,你瞧瞧!就这一小点,这个颜色,你以为是一笔画的?三层灰、两层红、外带一笔做旧的笔触!比你们刷墙的细多了!”
对方回了一句:“……你要不要来试试粉刷。”
第九天收尾的时候,天色比往日早暗了一点。
戏台内光线昏黄,风扇慢悠悠转着,吹起墙角一层落灰。沈砚舟站在脚手架最上层,仔细勾完了最后一笔。
整面屋檐下,那幅“鹤鹿同春”的清代彩绘,终于补完了。
线脚重新清晰,原本破碎斑驳的祥云,如今被一笔笔拾起,云彩层层交织,蓝绿之中泛出淡淡的灰金光泽。
最初浮灰成片、底层空鼓的长梁和墙面,此刻已然平整如新,而又不见丝毫“现代的痕迹”。
重绘后的鹿身嵌在山石云间,褐色渐染,眼神温顺,蹄尖稳踏;鹤羽披雪,红顶清晰,展开的一翼由石青、藤黄与暖白调和而成,轻盈得像一笔浮在旧梦上。
——原本白鹤的翅膀已经彻底剥脱,沈砚舟用了两种底灰分层过渡,再叠三层色粉慢慢刷出羽纹走势,远看时仿佛旧画如初,毫无割裂的痕迹。
王青云双手叉腰站在下面。
“真不错啊,”他嘀咕,“我俩真是太厉害了。”
沈砚舟收了刷子,把工具一样样放回盒中,只回头说了句:“收工。”
“今天收工了?”王青云听到这话,飞快爬上脚手架,凑近沈砚舟刚刚补的一处,“我看看我看看……哎哟我去。”
王青云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用拇指搓了搓鼻梁,“小沈,你这水平,在咱苏州,谁敢跟你比?”
“别靠太近。”沈砚舟提醒他,“这还没完全干。”
王青云赶紧一缩,摇头感慨:“瞧你这年纪轻轻,画得又快又稳,跟个六十岁老师傅似的——你就是天赋型。”
沈砚舟没理他,只转身下了脚手架,收完剩下的调料、刷具、砂纸片,码好放回工具包。
屋外蝉声高响,光线从窗里斜进来,照在那道刚补完的云纹边缘,彩色一晃,这彩绘仿佛活过来了似的,把观众带回当初,场面像是旧戏台上的锣鼓刚起,旧人还未走。
他掏出手机,按通了徐子昂的号码。
“喂?”那边一接通就是嘈杂风声,“怎么了?”
沈砚舟背着包,抬头望了一眼天边那道光线,“差不多弄好了,明天最后封层,然后再检查一遍有没有缺漏,就搞定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像是风也停了。
接着就听徐子昂说:“……真的假的?!这么快?”
“是啊。”沈砚舟语气一如既往,“你自己来看。”
“明天我有点事情,等晚点我处理完了就来工地。”徐子昂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们文改基金那边刚给我回话,之后……唔,可能还有别的活要谈。多亏了你了。”
电话挂断,沈砚舟站在原地,仰头再次看向墙绘。
天色晚了一层,屋檐下的彩绘也安静了下来。那幅“鹤鹿同春”,像是等了很久的一场戏,终于缓缓合幕——
但故事,好像才刚刚开始。
离开前,沈砚舟站在脚手架上俯身看了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收工具。
地上那只风油精瓶早已用光,他把刷子收进布包,长出了一口气。
王青云看他神色,只说:“晚上……还去那家馄饨铺?”
沈砚舟点头:“行。”
那天傍晚风起,戏台檐下恢复了清静,墙上旧彩曾被岁月剥开,又被新匠人悄悄缝回原样。
第二日——开工后的第十天。
临近中午,工地的戏台下热得发烫。
沈砚舟完成了封层工作,收了最后一组色粉,坐在脚手架边歇息。王青云去找冷饮了,他一人坐在那方阴影中,背靠着堆放杂料的木架。
刚开始做工的时候,周围几个施工点人来人往,不时有别组工人从隔间路过。
有时背后有人路过时,依稀听到不知道谁在对他这边指指点点,说“听说这个戏台那边还找了个外头民修”、“说不定又得返工”之类。
沈砚舟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之前来搭话的“苏州文保”衬衫男。
后来那组人换地方施工了,沈砚舟耳边才清净下来。
直到今天——
彩绘完工、脚手架拆完。
徐子昂此时还没来得及过来,倒是叫工地上其他人先过来了。
而衬衫男也跟在队伍后面,远远地一眼瞥见了已修完的檐下。
他脚步顿了顿,像是有些难以置信。
整片彩绘重新铺展于眼前:云纹交织,朱绿交映,鹤羽平顺、鹿目柔和,既无明显重绘痕迹,也不见过分修饰,远看不跳色,近看不僵硬,连原先断裂的那段白翼也勾得分寸极稳,像从未破裂。
一同来的负责另一边墙绘的老师傅站在戏台底下仰望了好几分钟,没什么人出声,只一连点头。
“……这线条,这颜色……用的是什么材料?咋做的?”他回头问沈砚舟。
沈砚舟点点头:“石绿、朱砂、赭石,都是老材料,没改什么配方。旧纹理没动,补了底层空鼓和灰裂,线条就照着原本的走向描。”
“底灰补得真整,贴得好平……这工稳啊!”老师傅赞不绝口。
衬衫男站在一旁,表情跟其他人一比就显得有些僵。
显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之前说的话,一时觉得有些尴尬。
他咽了口唾沫,又往前凑了一步,仰头看了看那幅“鹤鹿同春”的完整构图,欲言又止。
另一位跟来的工作人员小声问他:“这是不是你们说那个民修做的?”
“……是。”他点头,声音低了一点,“徐哥请的。”
工作人员“哦”了一声,像是有点意外:“水平不错啊。”
王青云这时刚提着两绿豆冰棒回来,走近时听到他们议论,笑得见牙不见眼:
“你们才看出来啊?民间师傅怎么了?厉害着呢!”
那衬衫男讪笑一声,没接话。
王青云不依不饶:“你不是还说什么领导不喜欢太旧还是太新?说我们小沈风格不统一?结果现在人呢?站下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衬衫男脸有点挂不住,干笑两声:“那是我一开始……也不是质疑,就是担心风格不合——”
“风格合不合你们说了不算!”王青云大声,“画得像是戏台自己长出来的,才叫‘合’!”
衬衫男彻底不说话了,默默后退半步。
王青云还要再说,被沈砚舟一把拉住。
“行了你,过来帮忙收拾东西吧。”他只是淡淡地说。
“哎?你不说两句?”
沈砚舟只提起自己的工具袋走了过来,衬衫男下意识又退了一步。
结果听到这年轻人认真的声音:
“赶紧的,不然冰棒要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