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一过,苏州天凉得快。
余砚堂门口挂起了一盏暗红的灯笼,是沈砚舟从自己铺子的老柜找出来的旧货,“招财”两个字已经褪得快看不清,但在暮色里,反倒添了些古意。
“诶,我跟你说,我那边今天来个老头子,拎着一堆碎片——真就是碎成渣了,说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是真货,急着换钱,求门路。”
王青云蹲在铺门口,一边啃梨,一边含糊地讲,“你知道的,这种‘真货’十有八九就是不知道哪家工厂量产的,我本来懒得搭理,结果一打开,哎哟喂,还真有点东西。”
沈砚舟从柜台后抬起头:“什么东西的碎片?”
“青花,但不是一般的那种碗碟,形制说是瓶器。”王青云起身,将啃了一半的梨丢进门边的垃圾桶,“就碎片数量也看得出来原器体积不小,图案也怪讲究的,我看有一块大的碎片上,有海水江崖,其他残片上还看得到类似于鲲和龙之类的图案。”
“有年款?”沈砚舟问。
“不知道。碎成那样了,你得自己瞅去。我还跟那老头说了,明早再来一趟。”
第二日一早。
两人绕过几家刚开门的小铺子,穿过一个巷口,到了王青云的店内。
王青云从柜台下拖出一个裹着旧布的木箱,啪地一声放在一张低案上。
“就这堆。”他撩起布角,又打开盖子。
沈砚舟一眼望去,果然是碎得厉害:七八十片大小不一的瓷片,色泽温润,青花发色深稳偏灰,釉面光洁,有些残口甚至泛出淡淡“牛毛纹”。
其中一块较大的瓷片上,绘有波涛图案中跃起一头“角兽”,一种似狮又非狮的动物,仰首吐珠。
他戴上手套,蹲下逐片翻看。
“这个釉色……不俗。”他指着其中一片釉面细润的残片,“这不是仿的。”
“我就觉得不像新仿,”王青云啧了下,“但你看这状态,我一开始真想,这修不了吧,后来看纹样,又觉得有点意思。”
沈砚舟默了会,从箱子里拾起一块疑似瓶颈部的残片,白胎细腻,略显青灰,釉面明亮透明,有橘皮纹细微起伏。
他拿着对着灯光细看,缓缓点头:“残件多有可能是一件梅瓶。瓶腹残片厚实,底胎青里泛灰,不像清代,倒像明的。”
“你这能看得出来是哪朝哪代?”王青云忍不住追问。
“你看这釉面,略带橘皮纹,不光滑,像是明代早中期胎。但没找到款识,还没拼接,现阶段只能说‘可能’。”
这时,门口响起一阵咳嗽声。一个拎着布袋的老人又走了进来,他全身上下都是灰扑扑的,灰色的布帽子压得低低的,额角满是风霜。
“二位老板,我这真是家传的,您瞧着……值点钱不?”他嗫嚅着开口。
沈砚舟站起身,神色平静:“您说实话,这一堆碎片,单卖的话,顶多值三五千。收藏市场上没人愿意收这种碎得太厉害的残片,也没有年款。光是修复一套,成本都不止这个数。”
老人眼神一黯,“三五千……这可不行啊。我家里人急等着钱,这可真是我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打碎了的碎片都小心翼翼收着,总得值个几万吧?”
他嗓子发紧,语气低了几分,“听说这条街的古玩店才是真行家,我才找你们。你说句公道话,真不值钱吗?”
沈砚舟沉默片刻,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摊碎瓷。
“如果这些碎片属于同一器物,明代的,拼接完整度能到七成以上,而且图案能续得上,形制复原度高,那市面上……五六万有一些可能拍出去的。”他说话平稳,一字一顿,“但现在光看这堆散片,连齐不齐都没法断定,缺胳膊少腿的重拼也就是个残件,不值那个价。”
老头嘴唇抖了抖,没出声。屋子里陷入短暂沉默。
那堆瓷片散落在桌上,晨光透过铺子老旧的木格窗照下来,照在那些大小不一的瓷片上,釉面反出细微的冷光。
沈砚舟看着那老人,忽然又多看了一眼。
那老头不显老年人的唠叨,也完全不像那些拿着批发货来吹牛的大爷,反而极安静,双手一直抓着那不饱,指节很用力,指甲边微微泛青。
他的鞋是千层底布鞋,鞋面斜着开了个小口子,露出里面厚厚的毛袜。
老头欲言又止,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似的。
“您真着急用钱?”沈砚舟问,语气更缓和了些。
老头点点头,声音有些哑,“我闺女得了病,要……化疗,药一针两万多,一次一次地烧。到现在已经三十多万,我是真没办法了。这东西,要是能值点钱,要是能帮我女儿续续命……”
他没说更多,话也说得断断续续,但这短短几句,足够让王老板都安静下来。
沈砚舟不再多问。
他把手套摘下来,擦了擦手中的放大镜片,“行,我接下了。”
王青云皱眉,低声道,“你确定?”
“我说了,如果能拼得七成出来,图案接得上,还是值的。”他说得平稳,带着一种工作状态下习惯性冷静,“你想啊,一件明代,形制和图样都不算常见的瓶器,哪怕修复过的的,拼得够完整也能拿去走拍卖,肯定是值钱的。”“不是,我是说,都碎成这样了,谁都知道瓶子就是最难拼的,那这要是拼不起来呢?”王青云盯着那一堆小碎片。
“那就当赌一回了。”沈砚舟说。
王老板“啧”一声,“不说别的,要按行情换算,都相当于押进去几千上万了吧,大手笔啊,沈老板。”
而另一边,老头听沈砚舟说“我接下了”,原本眼里微微亮了一下,可才刚松口气,听到二人对话,脸上又浮出一层犹疑:
“修……修这个,是不是得花不少钱啊?我也不懂,这玩意修起来,得几千还是上万?”
他低着头,声音有点发颤,“要是我这祖传宝贝还没换来钱,先贴进去一堆修的钱,那我是真撑不住了。”
沈砚舟看了他一眼,语气倒是平稳的,“您放心,这事不收您修复的钱。”
老头愣了愣:“啊?”
“我能帮忙搞定修复,也能负责联系拍卖,”沈砚舟顿了顿,把话说清楚,“但按规矩来,如果真能修好,拍出去的钱,按业内老规矩提成。现在市场行情一般是两到三成,我们收两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