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进去了,过了大概两分钟,从屋里出来一位中年人,四十多岁,头发后梳得一丝不苟,穿黑色中山装,一看就不是普通员工。
“我是这边的负责人,蒋斐。”那人开口就直奔主题,“你们的东西呢?”
沈砚舟没有废话,直接打开木匣,掀起一层层保护布,露出那件已经重组完成的葫芦瓶。
蒋斐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第一眼看到瓶身就明显变了神色。他伸手按住桌面,俯身细看,那双眼睛像是突然点亮了,锐利得能扫穿那几乎看不见的裂缝。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抬手,“能让我戴手套拿起来看看吗?”
沈砚舟点点头,帮他取出一双薄乳胶手套。
蒋斐小心将瓶子提起,对着窗边的自然光旋转观察。
他看了足足三分钟,从瓶颈上腹部、腰部到下腹部再到底足,看了又看,又从鱼龙兽、回纹、海水江崖一直看到瓶釉的晕散与胎底的青灰。
最后他才说了一句话:“你们这是在哪修的?”
沈砚舟答得简洁:“自己修的。”
“你是哪个馆系出身?”
“不是。自由修复人。”
蒋斐抬头盯着他看了两秒,脸上表情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这完全就是你自己拼的?”
“我旁边的王先生,他也有帮忙,从拼片、补缺、补色到补釉,都是我们做的。”沈砚舟顿了一下,“碎片收自一个老先生家传物,胎釉、花纹连贯,未添其他器片。拼接比例为九成以上,图案完整性九成五。”
蒋斐忽然摇头笑了一下,“你倒是很懂行,不像纯民间出身。”
说完,他转头看向一直在旁边站着的小伙子,“通知图录部,准备资料采样。拿编号,做一个紧急评鉴流程。我要把这件加到秋季拍卖瓷器板块里。”
小伙子一愣:“那个‘江南瓷韵’的秋季图录不是已经排完了吗?”
“特项件处理。”蒋斐语气不容置疑。
他回过头来对沈砚舟道:“不只是因为你是姜尹推荐来的,这件东西,是我这两年见到最干净、最扎实的拼复瓶之一。你们是民间出身,不代表功底不硬。包括这青花画风和线笔过渡都非常对,釉光也压得住,接缝处理就不用说了,很到位——甚至可以说是几近完美。”
“谢谢。”沈砚舟语气平静。
“虽然是个残件没错,但拼得很整,而且这种特殊器物,会有懂的人出价。”蒋斐顿了顿,低声说,“我估,这件东西……起拍十万,拍上去能不能过二十万,得看市场,但不排除会有争,价格就能省去。”
“您是说,能成?”王青云半信半疑。
“成不成,最后是拍场说了算的。”蒋斐笑笑,“但我必须说,这东西是我见过的明代修复瓷——不,甚至和整器比,也算数一数二的。”
说着,他把木匣轻轻合上:“这件我亲自押入仓库。你们等通知,我们会安排专家背书、出图录、列编号入档。佣金按标准走,修复说明保留你们名字。”
沈砚舟听到这句话,终于神态有一点微不可察的松懈。
然而,蒋斐却突然一拍脑袋:
“等下。这个东西因为你们送来已经是成品了,我们这边上拍需要你们出示修复资质备案,属于是给买家的保障,这个东西没办法由我们来给出——”
沈砚舟听了,刚松的一口气又提起来了。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说,“好的,我们会准备的”。
走出“致文斋”的时候,王青云还在懵着,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兄弟,我们他娘的这是,真要上拍了?”
沈砚舟却淡淡摇头:
“拼复器现在要求标注规范,要写修复率,还得注明修复人和资质。否则买家追问起来,图录上写多了,拍卖行也担风险。”
“修复资质?哦,我刚听到那个负责人说了,这玩意儿到底是啥?”
沈砚舟看了他一眼,没多解释,“总之我没有这个资质,因为没挂靠单位。一直是单干。”
王青云沉默了一下:“……那你打算咋办?”
“只能试着找找人,帮忙挂个名吧。”他说得很平淡。
另一边瓶子在“致文斋”被收进库房之后,几天里便进入鉴定流程。拍卖行的流程走得不急不慢,复杂细致到几近冗长。先是专家组初审,查胎、审釉、过图纹;接着是拍品摄影、图录文案编撰,再之后是背书文字与修复说明撰写。
一切有条不紊,也像是把一件拍品重新推上舞台前的化妆与候场。
与此同时,沈砚舟便坐在柜台后,一页一页核对修复记录表。
拼片编号、接缝位置、补釉比例、填料种类、修复率,他写得很细,最终笔停在最后一栏:修复单位与修复人资质。
这栏空着。
王青云从隔壁铺子过来,拎着一袋红枣,说:“怎么说呢?拍卖的事情怎么样了?”
沈砚舟道:
“联系过了,图录部门那边刚打电话来,说审批应该没问题,要我们这边图文要一起交,今天最好能把修复说明也发过去。但是——
“还差这份备案。我打个电话。”
沈砚舟敲了敲桌上的表格。
他在听到需要资质的那一刻,早就已经把各种方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自己申请资质,那是百分之一千来不及;
找姜小姐或者徐子昂,也有些麻烦,像他这种情况,公司就算是有资质,还得要走规定的章程;
所以,最直接的方案还是——
沈砚舟翻了下通讯录,找到一个名字。手机屏幕上方写着“陆见深”。
王青云瞥了一眼:“是那个……哦,你之前说的,在文物局做鉴定的?”
“嗯,现在在外地带项目。”沈砚舟拿起电话,“跟我有过一两次交集。”
他按下号码,等了一会,电话那边接起来。
沈砚舟声音干脆利落:
“陆老师,我是沈砚舟,想麻烦你个事。”
“说吧。”陆见深也没继续客套。
“我这边拼了一件明代的青花葫芦瓶,是个修复件,想上拍卖,现在卡在修复资质备案上。能不能挂你名,出份说明?”
陆见深那头停了两秒,说:“瓶子你修的?”
“对。”
“拍卖行哪家?”
“致文斋。”
“东西真?”
“是真的。”
对方“嗯”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纸张“沙沙”的声音,像在翻记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