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光从浅灰色百叶窗里斜射进修复室,尘埃在光柱里轻微颤动。
助理刚离开几分钟,各人回到岗位,有几位技师围着加高的修复用照明台灯。
修复室里已经重新陷入忙碌。
沈砚舟被安排在靠近角落的一张单人案前。
仔细看着眼前的东西,是一块用旧卷边角残页装裱而成的练习片,纸色泛黄,残破处多集中在右上角,正好有一道约三厘米的撕裂口,褶皱还带些微的折痕。
显然不是文物,只是早年修旧帖时留下的“边角练习本”。
而沉默不过持续了一分钟,沈砚舟便开口:“我知道怎么修,你们需要先听一下流程吗?”
此声一出,大部分人都下意识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了过来。
那位中年技师看了看老于,又看了看沈砚舟,见老于点头便率先开口:“你来告诉我们,你打算用啥顺序、怎么做?”
气氛陡然凝固,几双眼睛都看着沈砚舟。
他低头看了看桌面那堆材料:几张纯白净皮宣纸、稀糨糊一碗、几缕摸起一点却弹性的细羊毛刷子、一块小塑料卡,以及边角备份绢纸。
“这张纸纤维偏脆,撕裂口在右上角,先得固定边缘。表面灰尘用软毛刷轻轻扫掉,再用橡皮屑点拭脏痕。”
赵技师挑眉:“直接补裂不行吗?省事些。”
沈砚舟摇头:“如果不先清理,灰尘和旧浆残留会影响糨糊附着,补纸很快会翘边。”
他抬手,指了指一叠薄如蝉翼的和纸:“用这种三到五克的薄纸,顺纤维方向撕,不剪。边缘毛口能和原纸贴合得更自然。”
老于眯了眯眼,没插话,只点了点头。
“剪好的补纸在背面衬贴。”沈砚舟继续,还说了很多细节,“糨糊用小麦淀粉糨糊,调得稀一点,刷子要软,不然容易把边缘刷毛了。裂口处一条补纸压上去,再轻轻压平,等干了就能稳固。”
他顿了顿,视线移到折痕:“折痕这边先轻轻喷雾,让纤维舒展,再夹在吸水纸和毡布之间,放一块玻璃压平,十二小时就差不多。”
赵技师嗯了声:“听起来倒挺像回事。”
沈砚舟接着补了一句:“最后,边角还有这种很小的缺口,不补也行,但要是补,就只贴背衬,不做表面修饰。因为文博这边不是纯商业修复,我个人觉得这样更好。”
说完,他把桌上的毛笔轻轻放下,神色自若:“大概就是这样。”
修复室里短暂安静了一瞬。
几位技师面面相觑,连老于的神色都微微一动。
另一个技师接弦:“那字迹呢?修不修?怎么补字?”
“原则是不补墨,”他声音清淡,“结构补好了,也看得见痕迹。但如果需要,我能用“填墨”办法。也就是先细笔勾字形,再薄薄填淡墨,保留原帖风韵,又让字复现可读。”
说这话的时候,他从桌面捡出一只小细笔作示意,笔尖笔身比例拿捏准确。
“你说的这些都是谁教的?”有人忍不住试探。
他轻笑说:“这个应该是民间老手传的法子,故宫文献也有讲,不过更常是用来修画,应该是叫,双钩补墨。”
全场静了两秒,气氛有点松动。
那中年年技师正色道:“你说的……都挺对,我没听出什么问题,比较专业。”
另一位带眼镜的技师微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这孩子怎么跟吃了教科书一样,真什么都答得出来。”
“我再问两句别的,专业知识。你不是科班,答不上来没关系。”老于最终开口。
顿了一下,他问:
“如果说是是明绢覆宣,双层贴边。你用什么纸补边?”
虽然老于说了答不上来没关系,但这也已经有点挑刺的意思。
沈砚舟却语气平稳:“生宣净皮纸,稍糯,不漂白的那种。裁斜口,撕边处理,贴口不会太直。”
老于微微一顿。
“那托背呢?”
“麻纸底,平衡强度。如果怕死板,可在边角加一层中性亚麻纱,湿压成型,干后剥模。”
老于眯起眼,换了个角度问:“如果原帖墨迹扩散,用什么封边法?”
“松节油调明胶,点封边缘,不封墨迹中央。酌情用双氧水雾停扩,但一般来讲呢,不到最后一步不轻易用。”
“脱酸方法?”
“酸值初测低于四点五的话,可用碳酸钙细粉湿敷三十分钟,结合风干加热板,维持色相不泛黄。”
“粘合剂呢?”
“……如果让我来做,我想的是自配淀粉糨糊,棉布包蒸两小时,隔夜冷却后剔杂。每层用不同浓度,背用百分之五,补边用三即可。”
屋里这下彻底安静了。
连老于都挑了挑眉,目光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而旁边的中年技师面上不露声色,心里想的却是:
“他说的每一步,那么多内容,从最基础的贴法细节,到各种专业名词,一句也没错。就算是背书背出来的也能背得这么精准,这种程度也挺厉害的。”
而在更后面那个戴眼镜的技师已经悄悄合不拢嘴,心说,这小子绝对是生吞了教科书。
此时,老于抬头对那中年技师说:“先让他做一个小段,贴一块边,我们观察贴法和边缘状态,再决定下一步。”
赵技师点头:“行,就先贴那右下这块。别的之后再说”
沈砚舟伸手去拿纸和糨糊,动作从容。
屋里的空气像凝住了一样。
案边铺着那截断帖,一圈修复技师围在周围,眼神都带着或疑或慎的意味。
老于却挥了挥手:“没必要围观人家做工,都散了,干自己的去。”
说罢又转头对沈砚舟说:“你桌上工具可能不全,修复室里的东西随便拿。”
“什么都可以?”沈砚舟问。
“都能用,”老于点头,“你要觉得哪样合适,就拿哪样。”
沈砚舟点点头,也不急着下一秒就动手,只是俯下身,仔细看了看那一小截破损处的裂纹角度。断口呈斜撕状,纸层已翘,边缘还有未脱完的虫蛀痕。
他没再说话,只拿了只软刷,把浮屑拂掉,又用橡皮屑开始清理顽固的污渍。
整个过程他很娴熟,也没有花里胡哨,动作多一分嫌慢嫌做作,但少一分,就嫌糙。
“……怎么还真能上手啊?看样子不是光背了几本书。”有人低声说。
“你要真说他纯粹背的,那也背太全了点。”另一人笑。
老于没有接话。他只是沉沉地看着案边那个年轻的身影。
“老于——你的电话!”门外突然传来声音,“文物局的人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