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元年,三月初三。
风是群山的呼吸,自元正山脉那如巨人脊背般巍峨的峰峦间淌下——那峰峦陡峭得能撕碎云层,冷杉扎根于岩缝,将风滤得凛冽而干净,带着冰雪消融后岩石的清冽气息。
可当这股纯净气流漫过山脚的迎阳坡,便撞上了另一股更庞大、更污浊的气息,像清水汇入泥潭般被吞噬殆尽。
那是近四十万具疲惫肉体蒸腾的浊气:汗水在粗布衣衫里发酵的酸腐,污垢结块后散发出的腥膻,还有绝望渗进骨髓里的霉味。
它们缠绕在一起,化作无形的灰雾,沉甸甸地压在初春的土地上。
本该抽芽的野草被流民的脚步踩烂,新生的嫩枝在污浊空气里蔫了下去,连阳光落在这片丘陵上,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死气。
刘运适立在队列最前,粗布衣衫早已看不出原色,布面上的裂口被风霜磨得毛边,在料峭山风中猎猎作响,露出底下瘦骨嶙峋却依旧挺拔的肩背。
他的脸总带着几分沉静,此刻却被疲惫刻满了沟壑,眼窝深陷,唯有那双曾如古井般无波的眼睛里,燃着一团火——那火名为“责任”,烈得能烧穿绝望的浓雾。
他身后的队列望不到尽头。
褴褛的衣衫、枯瘦的四肢、低垂的头颅,让这支队伍像一条濒死的灰蟒,缓慢地、固执地盘踞在陌生的土地上。
饥饿早已啃光了人们的理智,面黄肌瘦的脸上没有表情,只剩野兽般的麻木,唯有看向远方时,眼底才会闪过一丝对食物的贪婪。
孩子们的哭声早就哑了,只剩喉咙里挤出的嗬嗬声;老人们蜷缩在地上,呻吟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稍不留意便会熄灭;只有尚能站着的男人们,手里攥着削尖的木棍或是卷了刃的柴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里满是警惕与敌意,死死盯着丘陵顶端。
那里是迎阳族的地界。
与他们这支溃不成军的流民不同,迎阳族的战士像从山岩里长出来的黑铁松——不过千余人,却个个身形剽悍,肩宽背厚,肌肉在暗红色皮甲下绷得紧实。
那皮甲是用不知名魂兽的皮革鞣制的,边缘还挂着兽牙与利爪,泛着血腥的光泽。
他们手中的长矛闪着森然寒光,箭囊里的箭矢翎羽整齐,以半月阵形静立在丘陵最高处,一动不动,像一群沉默的狼,审视着闯入领地的猎物。
七八万人的部族,对上近四十万流民——任谁看,这都是一场数量碾压的胜利。可刘运适比谁都清楚,他们此刻与待宰的羔羊没什么两样。
他甚至能看清迎阳族战阵后的几架巨型床弩:木质支架粗得要两人合抱,弓弦是用魂兽筋腱制成的,此刻绷得笔直,箭槽里躺着碗口粗的箭矢,箭镞闪着冷光,足以洞穿魂宗的护体魂力。那些床弩像沉默的死神,正对着他们拥挤不堪的人群。
一旦开战,没有战斗,只有屠杀。
空气凝住了,风都停了。
血腥与死亡的气息像实质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刘运适能听到身后流民的心跳声——有的急促,有的微弱,还有的带着恐惧的颤抖。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的伙伴。晏蕙站在不远处,平日里总带着母性的温柔,此刻面色凝重,下意识地将几个吓得发抖的孩子护在身后。
她的衣袖磨破了,露出的手臂上有几道划痕,可那双总是含着善意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冰冷的坚毅——那是母亲护崽时才有的眼神。
还有陈乔夏,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青年,眼神里总燃着不屈的火,此刻早已将手按在腰间的短剑上。
那剑不算锋利,剑鞘上还缠着布条,可他的手指紧扣着剑柄,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与年龄不符的悍不畏死。
“蕙姐,乔夏。”刘运适的声音不大,却像锋利的刀刃,划破了窒息的沉寂,“该我们出去了。”
两人没有犹豫,只是重重点头。
于是,在数十万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三道单薄却坚定的身影,缓缓从拥挤的人群里走了出来。
刘运适的光属性大魂师气息先散开来,带着温暖却不容侵犯的力量;晏蕙的大魂师魂力紧随其后,沉稳得像大地;陈乔夏虽只有一个魂环,可那魂师威压也如细针般锐利——三道气息化作无形的涟漪,在绝望的空气里扩散。
魂师。
在这片被魂力统治了万年的土地上,这两个字本身就是特权,是凡人敬畏的存在。可刘运适比谁都清楚,这份所谓的特权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不过是蝼蚁的挣扎。
他能感觉到,迎阳族战阵后,有一道如山岳般沉凝的气息——那是迎阳族的【战首】,炎承泰,货真价实的四环魂宗。
而他们这支流民队伍里,修为最高的不过是个年过古稀的三环魂尊,武魂还是被魂师界称作“辅助系废品”的“拐杖”。此刻那老家伙正像耗子似的,缩在人群最深处,连头都不敢抬。
暴力是死路一条。
这个念头在刘运适的脑海里扎了根。
他没有走向迎阳族的战阵,反而再次转身,面对身后数十万双迷茫又绝望的眼睛——那是他的同胞。
他缓缓从破旧的怀里掏出一个钱袋,那袋子用魂兽皮革缝制,沉甸甸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他解开绳口,金魂币的光芒瞬间涌了出来,像温暖的阳光,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他们太久没见过这样的光亮了。
一千枚金魂币。这是他临行前,从百草剧团团长倪媛媛那里,以“经费”的名义申请来的最后储备金。
“诸位乡亲,兄弟姐妹们!”刘运适的声音通过魂力震荡,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没有煽动,没有激昂,只有纯粹的平静,却比任何口号都有力量,“我刘运适,和你们一样,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可我知道,想活下去,只能靠我们自己。”
“迎阳族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和我们一样,只是想在乱世里守住自己的家园,护住自己的族人。我们要是强闯,等着我们的,只有死。”
“所以,我决定用钱开路。”他顿了顿,眼底闪过决绝的光芒,那是豪赌时才有的眼神,“我这里有一千枚金魂币,我愿意全部拿出来,当我们四十万人的买路钱。”
“但这还不够。”他的目光像鹰隼,扫过人群里那些衣着虽破、却难掩昔日富贵的身影——那些曾是田主、商人的人,此刻正紧紧攥着怀里的私藏,“我知道,你们之中还有人带着浮财。或许是一枚金魂币,或许是祖传的首饰。我知道,那是你们最后的念想,是你们在乱世里活下去的希望。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像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我更知道,要是我们今天过不了这道关,那些金银首饰,最后只会变成我们尸骨上的陪葬品!”
“所以我恳请你们——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为了自己,也为了身边的妻儿老小!用我们的钱,买一条活路!”
人群里一片死寂。连孩子们的嗬嗬声都停了,只有风偶尔吹过,带起几片枯草。
良久,一个女人的声音才从沉默里钻出来,带着挣扎与痛苦。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身形消瘦,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的风韵——她曾是辉河流域的田主婆,从父亲手里继承了一顷良田和小半个镇子的商铺,还招赘了个一环魂师做夫婿。前半生衣食无忧,可天灾人祸一来,所有财富都成了泡影。
若不是她平日里对佃户长工还算体恤,恐怕早就死在逃亡的路上了。
她走到刘运适面前,脖颈上挂着的粗金链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弯她的脖子。那金链是她的嫁妆,是她在乱世里唯一的念想。
她咬了咬牙,伸出粗糙的手,狠狠拽下金链,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里面装着五百枚金魂币,是她最后的积蓄。
“我捐了。”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没有丝毫犹豫,将金链和钱袋重重放在那堆金魂币上。
这一举动像一颗炸雷,在人群里炸开。
那些还在犹豫的富户们,看着那堆金光闪闪的财物,又看了看身边饿得奄奄一息的亲人,终于有了动作。
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从人群里走出来,有的红着眼,有的咬着牙,将怀里的金魂币、银魂币、首饰、玉佩一一放在那堆“买路钱”上。
铜魂币落在金魂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声音里满是决绝与希望。
最后一枚铜魂币落下时,刘运适粗略估算了一下——总价值已超过一万金魂币。
他深吸一口气,将一堆沉甸甸的财物捧在怀里,那重量压得他手臂发酸,却也让他的心定了下来。
他头也不回地,朝着迎阳族的战阵走去。
……
一个小时后,红日西沉,将漫天云霞烧成紫金之色——那是天谴元年的元正山脉东麓难得壮丽的景象。
原本像濒死灰蟒般盘踞在迎阳坡的流民队伍,终于再次动了起来。
迎阳族战首炎承泰的女儿,炎樱,带着数十名精锐战士走在最前。
炎樱并非魂师,但是却会部族里流传下来的上古血魔法和一些体术斗技,年纪轻轻已经是在部族中颇有威望的【血女巫】了。
当然,炎樱并非刻板印象中的“野蛮人”,她小时候是被送到了星玦城上学,一直上完高中才回到部族。
要说文明程度,她比星罗帝国绝大部分人都要文明得多。
她穿着与其他战士一样的暗红色皮甲,腰间别着一把骨刀,眼神锐利如鹰。
在她的带领下,四十万流民像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汇入元正山脉的深处。
元正山脉横亘在星罗帝国东南部,像帝国的屋脊,面积近二百万平方公里。
那里没有帝国的法度,没有贵族的压迫,却是真正的蛮荒之地——深山里有吃人的野兽,有凶悍的魂兽,还有无人知晓的部落。
可对这些被旧世界抛弃的流民来说,那里是唯一的应许之地,是能寻到新生的地方。
他们走了不知多久,或许两日,或许三日。
夜里没有篝火,只能借着月光赶路,饿了就啃一口干粮,渴了就喝山涧里的水。
当残缺的弯月终于从铅灰色的云层里探出头,洒下清冷苍白的光辉时,炎樱停下了脚步。
她指着前方的河谷,那河谷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宽阔得望不到边。平日里英气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自信。
“到了。”她的声音清脆,像山涧清泉,在寂静的夜里回荡,“这里是你们的新家。”
那是片三千多平方公里的河谷,一条清澈的河流从中央穿过,像玉带般蜿蜒。河岸两边是丰茂的水草,远处是茂密的原始林地,古木参天,枝叶间漏下的月光像碎银。
空气中满是古木的清香与泥土的芬芳,还有水草的湿润气息——那是生命的味道,足以让任何一个在绝望里挣扎的人沉醉。
“这里的土地够肥,种上庄稼能养活你们;河水够甜,喝着不会生病;林木取之不尽,能盖房子,能烧火。”炎樱的声音里带着山民的骄傲,那是对这片土地的珍视,“只要你们肯干活,这地方养活四十万人,绰绰有余。”
“但——”她的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凌厉,像冰碴子扎人,“这里也满是危险。”
“每天入夜,都会有野兽从山里下来喝水。它们闻惯了山林的味道,你们身上的人气对它们来说,就是食物的味道。”
“偶尔还会有百年、千年的魂兽游荡到这里。它们的魂力能撕碎岩石,你们这些凡人,在它们面前只是待宰的羔羊。”
“所以,”她的目光扫过刘运适、晏蕙、陈乔夏,还有那些隐藏在人群里的魂师——他们的气息微弱,却依旧能被察觉,“你们这些魂师,必须聚在一起,组成军队。每天夜里轮流值守,巡视河谷。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在这儿活下去。”
说完,她不再停留,朝着刘运适和数十万流民行了个抚胸礼——那是迎阳族的礼节,满是洒脱与豪迈。
随后,她带着身后的精锐战士,转身走进了黑暗里,像融入山林的影子,瞬间消失不见。
只剩下刘运适,和他身后的四十万流民,静静地站在河谷里。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洗去了些许疲惫。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旧世界的一切——贵族的压迫、饥荒的折磨、逃亡的绝望——都被彻底斩断了。
而属于他们的新历史,将从这片河谷开始。
那历史里会有希望,会有血泪,会有挣扎,也会有新生。
它像一幅未完成的画卷,正缓缓拉开壮丽的帷幕,等待着他们用双手去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