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元年,七月九日。
风是自明斗山脉西麓吹来的,越过千里枯黄的草甸与龟裂的河床,抵达这片位于天魂帝国西境、人迹罕至的丘陵地带时,那份属于高原的凛冽早已被沿途的尘埃与人间的烟火气磨去了最后一丝温度,只剩下一种混杂着野草枯败气息与干燥泥土腥气的、沉闷的暖意。
霍雨浩正静立在一片被午后阳光炙烤得有些失真的、稀疏的桦树林中。
他那身宽大的暗蓝色连帽斗篷,将他略显单薄的身形与周围那充满了孤寂与荒芜的黑暗,完美地融为一体。
他已经在这里,如同最是耐心的猎手般,潜伏了近三个时辰。
他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早已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的蛛网,以他为中心,悄无声息地朝着方圆数里之内的每一个角落覆盖而去。
他能“看”到风吹过草叶时那细微的颤动,能“听”到藏匿于地底深处的虫豸翻动泥土时那几乎微不可闻的“沙沙”声,甚至能“感受”到数十里之外枫叶城中,那如同巨大心脏般沉稳而有力的、属于军队的脉搏。
可他,却始终无法精准地锁定那个他早已追踪了近两日的目标。
张乐萱。那个如同孤狼般,同样在这片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土地之上,独自游荡的女人。
她的反侦察能力,远比霍雨浩想象的,要更加的强悍。
她仿佛与这片荒野本身融为一体,懂得如何利用风向来隐藏自己的气味,懂得如何借助溪流来洗刷自己的踪迹,甚至懂得如何模仿那些最是狡猾的野兽的行进路线,来迷惑任何可能存在的追踪者。
若非霍雨浩那早已今非昔比的、浩瀚如海的精神力,能够以一种近乎于“全知”的、不讲道理的方式,对这片区域进行无死角的、地毯式的扫描,恐怕他早已在迷惑性的、由无数个真假难辨的踪迹所构筑而成的迷宫之中迷失了方向。
终于,当那轮本是高悬于天际的红日,终于开始缓缓地西沉,将那漫天的云霞,烧成了一片壮丽的离别意味的紫金之时,他那早已因为高度集中而显得有些疲惫的精神之海中,终于再次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弱的、却也同样充满了熟悉感的魂力波动。
找到了。
霍雨浩的眼中,精光一闪。
他不再有丝毫的停留,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空气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那片充满了光影交错的、复杂的桦树林之中。
一处背风的山坳之中,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如同垂死的精灵,在黑暗中挣扎,为这片冰冷的、充满了孤寂的土地,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暖意与人气。
张乐萱静静地靠在一块被岁月磨砺得棱角分明的巨大岩石上,手中握着一柄早已被她擦拭得雪亮的长剑。
那身同样是便于行动的内院核心弟子专属的、绣着银色月桂纹样的华美校服,此刻也沾染上了几分旅途的风尘与不易察觉的血腥。
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属于强者的骄傲与自信的俏脸上,此刻写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
那双如同月光般皎洁的清冷眼眸,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每一片阴影,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突然,她的眼眸猛地一缩,额间的仿佛发出一声充满了渴望的、低沉的嗡鸣。
她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身形一晃,便如同出鞘的利刃般,朝着身后那片漆黑的、看似空无一物的密林,狠狠地刺了过去!
“谁?!”
她的声音冰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然而,就在她的魂力,即将要触碰到那片黑暗的前一刹那,一道沙哑声音,却从那片黑暗之中,缓缓地,响了起来。
“大师姐,是我。”
张乐萱的动作,猛地一僵。
只见一个身着宽大暗蓝色连帽斗篷、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缓缓地,从那片充满了光影交错的、复杂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你是?”张乐萱的眉头紧紧蹙起,她当然不认识古阳。
可眼前这个少年身上那股虽然刻意收敛、却依旧难掩其熟悉的、充满了力量感的气息令她感到非同一般。
霍雨浩没有再多说什么废话,他只是平静地,将那顶宽大的兜帽,缓缓地摘下。
然后,两股截然不同的、却又同样充满了神圣与威严的强大气息,从他那略显单薄的身躯之上,轰然爆发。
一黑一白,两道充满了玄奥与和谐气息的巨大光影,在他身后缓缓浮现。
左侧,是那智慧与洞察的灵眸;右侧,则是那极致冰寒与霸道气息的冰碧帝皇蝎!
张乐萱看着眼前这充满了颠覆性与熟悉感的一幕,那张总是带着几分骄傲的俏脸上,所有的警惕与杀意,都在这一瞬间,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纯粹的、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
“霍雨浩?!”
“是我,大师姐。”霍雨浩点了点头,那张早已褪去了少年青涩、变得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之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苦涩与无奈的笑容,“虽然我们并没有几面之缘,但,还是要说一句好久不见。”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张乐萱那颗早已因为连日的逃亡与厮杀而变得有些冰冷与麻木的心,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的暖流。
她没有去问,他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也没有去问,他这半年以来,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她只是快步上前,伸出那双同样是充满了力量感的手,轻轻地,按在了霍雨浩那略显单薄的肩膀之上。
“你……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充满了关切的颤抖,“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我们……我们都很担心你。”
这并非是单纯的客套。
霍雨浩能清晰地感觉到,从她那温暖的掌心之中,传来的一股精纯而又充满了善意的魂力,正在以一种极其温和的方式,探查着他体内的状况。
霍雨浩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与那些充满了虚伪与算计的“上位者”们,截然不同。
她的身上,有一种更加纯粹、也更加可贵的、属于真正强者的骄傲与坦荡。
“我没事,大师姐。”霍雨浩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将自己这半年以来那充满了颠沛与流离的经历,简略地,讲述了一遍,“我一直在东躲西藏。并非是害怕被那些所谓的‘正道之士’追杀,只是……只是害怕自己那尚无法完全掌控的力量,会不小心,伤害到无辜的人。”
张乐萱静静地听着,那双清冷的眼眸之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悲悯。
“难为你了。”良久之后,她才轻轻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那声音,是如此的轻,如此的充满了理解,却如同最是温暖的春风,轻易便抚平了霍雨浩心中那份早已积压了太久的、充满了孤独与委屈的坚冰。
“大师姐,那你呢?”霍雨浩看着她那同样是充满了风霜与疲惫的俏脸,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张乐萱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自嘲的笑容,“我又能怎么办呢?史莱克,是回不去了。穆老死后,那个地方,就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史莱克了。”
她顿了顿,那双清冷的眼眸之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充满了向往与一丝不确定性的复杂光芒。
“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一件趣事。”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神秘,“据说,在大陆的某个地方,有一个自称是万年之前的天使之神千仞雪的女人,正在重建武魂殿。我准备,过段时间,去那里看一看。”
武魂殿?千仞雪?
霍雨浩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听到这个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的传奇名字!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张乐萱摇了摇头,“只是坊间流传罢了。但是,传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好像确定是真的了。因为,海神阁的那些宿老们,他们并没有否认。只是不许任何人提及此事。”
霍雨浩沉默了。他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武魂殿,这个曾经在大陆之上,搅起了无尽风云的庞然大物,它所代表的,不仅仅只是纷争与杀戮。
更是一种足以颠覆所有旧有秩序的、充满了变革与希望的全新理念。
它不看出身,不看血脉,只看天赋,只看实力。它为那些出身于最是底层的平民魂师们,提供了一条可以向上攀爬的、虽然同样充满了血腥与竞争,却也相对“公平”的阶梯。
这,与他心中那个充满了“天下大同”的、模糊的理想,何其相似!
或许,这个新建的武魂殿,真的能为这个旧世界,带来一个崭新的秩序?
可是,他又觉得,这事情,不太靠谱。
万年之前的千仞雪,又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在?这其中,必然隐藏着某些他们尚未知晓的、更加深沉的图谋。
一股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强烈好奇的念头,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般,瞬间占据了霍雨浩的整个心神。
他想去看一看。
他想亲眼去看一看,那个所谓的“新武魂殿”,究竟是何模样。
与此同时,史莱克城东郊,那片平日里只供城中富人消遣的、巨大的园林旁边。
王冬、萧萧、贝贝、唐雅、禾心、马小桃、白泽、贝莉娅,八道同样是充满了故事与谜团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这片被夜色与离愁别绪所笼罩的土地之上。
“小桃学姐,”王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之中,缓缓响起。那声音,依旧是那般的清朗,却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失败者的疲惫与迷茫,“内院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马小桃闻言,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属于强者的骄傲与自信的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厌恶。
“还能怎么样?”她冷哼一声,那双赤红色的眼眸之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烂透了。如今的内院,早已没了往日的安宁。大部分的弟子,都已无心修炼,整日里,不是在拉帮结派,便是在勾心斗角。甚至海神阁内部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宿老们吵得是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甚至差点就要打起来!”
王冬只觉得眼前一黑,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充满了无助的颤抖。
“还能怎么办?”唐雅的声音,依旧是那般的温柔,却也同样,带着一丝看透了世事般的、深入骨髓的无奈,“还能怎么办?走吧。先出去避一避,等这场动乱结束了再说。”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一个同样是充满了悲观与绝望的声音,却从她的身旁,缓缓传来。
“恐怕,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是贝贝。
他那张英俊脸庞之上,此刻写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
那眼眸之中,也同样,染上了一丝看透了未来的、冰冷的灰败。
这场动乱,其背后所反映出的问题,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它不仅仅只是一场平常的利益争夺,更是那早已积压了万年之久的、属于贵族与平民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一次彻底的总爆发。
史莱克,这个早已被腐朽的传统所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巨人,恐怕,真的要倒了。
“这简直是胡闹!”马小桃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她那双赤红色的眼眸之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诞感,“再有什么问题,也不该同校师生互相搞斗争啊!魂师学院,就该是专心修炼的地方!为什么要搞那些所谓的平民和贵族的对立呢?!”
“小桃学姐,”一个同样是充满了复杂与凝重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你不懂。在真正重要的问题面前,‘修炼’,可太微不足道了。”
说话的,是那个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此刻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属于学者的儒雅与沉静的脸上,却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决绝与坚毅的白泽。
“修炼才最重要!”马小桃不服,她那属于强者的骄傲,不允许她承认自己的“无知”,“只要实力足够强大,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是吗?”白泽的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嘲弄的弧度。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温和笑意的眼眸之中,闪烁着一种足以洞察世事本源的、冰冷的智慧。
“穆老实力够强了吧?那个将穆老瞬间抹杀的雷之律者,实力够强了吧?他们能解决这世上的一切矛盾与纷争吗?不,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矛盾纷争造成的结果。那个雷之律者,她之所以会获得那般恐怖的力量,我们都知道,正是因为她那充满了不公与压迫的、悲惨的命运。如果这个世界上,依然有人,在遭受着极端悲惨的命运,就依然会有下一个于红,下一个律者的出现。”
“霍雨浩,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与一种近乎于“信仰”的热忱,“我懦弱,前几天那场大会上,我不敢公开发言去反对那个内院学长。但现在我要说,我就是要说。霍雨浩杀了星罗帝国的幽冥灵猫家族的人,杀得好!”
马小桃那张总是充满了骄傲的俏脸上,所有的愤怒与不甘,都在这一瞬间,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纯粹的、充满了羞愧与自我怀疑的空白。
她知道,白泽说得没错。
她也曾同情过霍雨浩,可她,终究还是,没有那个勇气,去与整个世界为敌。
就在这片充满了压抑与迷茫的沉寂之中,一个同样是充满了温柔与力量的声音,终于,缓缓地,响了起来。
“在场的各位,都是唐门的弟子。”
是唐雅。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温柔的俏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决绝与坚毅的凝重。
那双总是如同清泉般澄澈的眼眸之中,也同样,燃烧着熊熊的、充满了复仇与希望的火焰。
“不如,大家先去唐门总部吧。”
“唐门……还有总部?”
所有的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颠覆性的话语,惊得是目瞪口呆。
“有。”唐雅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变得异常的冰冷,也异常的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
“其实,唐门的总部,是在我爸妈那辈人丢的。他们,正是被一个叫‘铁血宗’的小宗门,杀害并夺取了地盘。这次回去,正好,报仇,把总部,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