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浩劫
然而,在数百儒生中,目光所及之处一直没有发现淳于越的身影。他心中暗自思量,朝廷莫不是看在淳于越教皇子读书有功的份上,网开一面,免于治罪了呢?这个念头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仿佛压在心头的巨石轻了几分。
他正暗暗庆幸。然而,当他的脚步走到最后一个铜人跟前,心不禁一阵紧缩,他终于触碰到了那最不愿面对的现实:在捆绑的众儒生中,一白鬓飘洒的熟悉身影赫然映入眼帘一是太师傅淳于越。
淳于越此时还未发觉扶苏的到来。他两手反捆,盘膝跌坐在寒冬冰凉的泥地上,身姿依旧保持着那份儒者的倔强。两眼直愣愣地直视那焚烧诗书简策的熊熊烈火,火焰在他的眼中跳跃,却无法撼动他坚定的神情。他仿佛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之色,却是充满了愤激之情,嘴里喃喃地反复叨念着两个字:“浩劫啊,浩劫!…”那声音虽轻,却带着无尽的悲怆与无奈,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回荡。
扶苏不禁感动地想起这个白髯飘拂、海内有名的儒生,那些晨昏督课的情景,如电影般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淳于越平日手不释卷,对学问的追求可谓严谨至极。他对治学的态度,就像那精雕细琢的工匠,不容丝毫马虎。而对待他的受业弟子,他更是严格要求。自入皇宫为太师傅之后,也绝不因为扶苏是皇子,而放松对他的功课要求;相反的,只要他耽于逸乐,没能读熟每日规定的课业,淳于越总要犯颜直谏。
第三十章五味杂陈
记得有一年春天,那个万物复苏、充满生机的季节。扶苏要小太监们陪他在宫中放风筝。
(注:风筝是秦并六国之后,从江南民间传入宫中的一种游戏,用细竹为骨,以薄绢黏作鸟形,或蝴蝶、蜈蚣、美人、星月等形状,然后斜缀以线。还有以竹为笛,缚于鸢首,绢鸢乘风翻翔,招风鸣笛,其声鸣仿佛乐工吹筝,悠扬动听,更添韵味。)
自从江南进献风筝入宫,扶苏和小太监们一下子就被这新奇的玩艺吸引了,每日都沉浸在放风筝的快乐中,竟把太师傅交代的课业置之脑后。
而淳于越得知此事后,丝毫没有因为扶苏的身份而姑息迁就。他犯颜直谏,严肃地指出扶苏的懈怠,那认真的模样,仿佛在守护着一份无比珍贵的学问传承。
此刻,扶苏望着淳于越身处险境却依旧坚守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他深知,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者,在这场浩劫中,所承受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束缚,更是对心中信仰的煎熬。而自己,又能在这风云变幻的局势中,为先生做些什么呢?
“太师傅”淳于越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想起,不禁微微颤抖了下双手,抬头环顾四周,当他眼睛碰到扶苏那一刻,眼神中竞透露出一丝迷茫与惶恐,然后用带着沙哑的声腔问道:“是皇子扶苏吗?是我老眼昏花还是在做梦?”
“不,太师傅,您并非老眼昏花也非做梦。”
第三十一章秘密
扶苏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沉稳略带忧伤,他微微欠身,恭敬地说道:“弟子我驰出咸阳不远,便见郡县举火焚书,熊熊烈火吞噬着一卷卷珍贵的诗书,浓烟滚滚,仿佛要将整个文明都付之一炬。我心中悲愤难抑,上前责问,得知原委后,于是中途转回咸京来了。”
淳于越听闻此言,不禁长叹一声,眉头紧皱,“啊,您怎可中途返回?如今咸京正是多事之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您何必自陷是非之地?此处不宜久留,您快快走吧,回避为上。”
扶苏却猛地直了直身子,目光中闪烁着真切的光芒,执拗地说道:“不,我是有意返回咸阳的,要面谏父皇,请圣上不要听信李斯谗言,立即撤回焚烧诗书、屠戮儒生的诏令,使炎黄文明免遭浩劫。”
扶苏这一番正义凛然、慷慨激昂的言词,在淳于越的心中激起层层波澜,不知不觉眼眶渐渐湿润,以至凄然泪下:“皇子有使炎黄文明免遭浩劫之心,不愧是我的受业弟子;淳于越有此门生,九泉之下死而无憾。”
淳于越双眸一瞬,左右环顾,见无监斩官在跟前听他们说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连忙抓住时机,悄声对扶苏说:“我有一朋友,现居济南,此人往昔曾与我同师受业,情谊深厚。他姓伏,名胜,字子贱,世称伏胜。伏胜熟读诗书,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早年曾为秦朝博士。后来,他看不惯朝廷的乱象,毅然弃官归田,隐居济南,闭门读书。伏胜家藏书很多,海内诗书,应有尽有。那简直就是一座知识的宝库,皇子如果有使炎黄文明免遭浩劫之心,我左边衣袋里有一绢条,按其内容肯求上奏密书至咸京焚书主管处,乞求皇子和亲随秘密出使,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急驰济南去,将此绢条私下交给东门外茯家庄伏胜。伏胜见条,自会将珍贵诗书典籍,秘藏下一部份。如此,百年之后,这些幸存的诗书典籍终会有重见天日,再传于世,造福后代的一天。”
第三十二章视死如归
扶苏听罢,连忙点头,深深钦佩老师想事深远,也深为老师临危不惧,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心里只念着文化瑰宝的精神所感动。他急忙俏俏从淳于越衣袋里取出写给伏胜的绢条,秘密交给身旁一个干练的亲随说:“你务必快马急驰,日夜兼程,以最短的时间和最快的速度赶到济南,将此绢条亲手交给济南东门外茯家庄的伏胜大人。”
说罢,扶苏又解下随身佩带的金鞘龙凤宝箭,郑重地交给贴身亲随叮嘱道:“你将它随身佩带,路上如果遇到有人盘问,便以此箭为凭。各郡县见有皇子信物,就不会轻易为难你。”
亲随深知此事责任重大,贴身仔细藏好绢条,接过金鞘龙凤宝箭佩上,骑上一匹千里良马,拜过皇子,然后径自催马东去,身后只留下一片飞扬的尘土。
这时,扶苏转身安慰淳于越说:“太师傅请放心,我现在就进宫去,力谏父皇,收回焚烧诗书、诛戮儒生的成命。”
淳于越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说道:“过去的事情不说,当下的事情不讲,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只怕力谏也没用了。皇子还是暂离咸京,不要干预此事为好。陛下的性情皇子是知道的,若是违背了皇帝的旨意,只帕连皇子本人也要招祸。
扶苏却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太师傅不必多虑,扶苏自会见机行事。”
扶苏早将个人性命置之度外,他不听淳于越的劝阻,迈着坚定的步伐,绕过焚书的熊熊火山,穿过宫门前森严的队列;那些士兵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企图阻挡他前行的意志。却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兀自迈开大步径自朝咸阳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