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贺府。
夜色已深,书房内却亮如白昼。数颗鸽卵大小的月光石被嵌在灯座上,散发出柔和明亮的光晕,将书房内的书卷器物都染上了一层温润的玉色。
“听威儿说,北边的地,你做主让出来了?”
说话的正是贺家家主,青川镇巡正,贺泉义。
在莹莹的灯光下,照见贺泉义浓眉大眼,阔面重颐,与身形略显清瘦的贺泉亭相比,多出几分雄壮之气。
“不错。”
贺泉亭正在慢条斯理地煮着一壶茶,闻言点头道。
贺泉义与贺泉亭一奶同胞,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
如今贺泉义虽是家主,又掌着青川镇巡正的位子,可青川镇和贺府上下都知道,所有大事都是贺家大爷和三爷商量着办。
因此,凭着两人之间的熟稔与默契,贺泉亭在贺泉义面前并不有所拘束。
“今日我同那冀北原的巡正许兆丰谈了许久,算是把两家的关系稳住了。我看那许兆丰虽出身偏僻,但心性沉稳,颇有城府,绝非池中之物。”
“与其为了几座贫山荒丘跟他闹翻,不如顺水推舟卖他个人情,也好避免日后三面受敌,自找麻烦。”
贺泉义长叹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墙边悬挂着的一副巨大舆图前。
图上,青川镇的地界如同一枚楔子,深深地插入云冀山脉的腹地。它的西面,是马头山袁家;东面,是清河口沈家。唯有北面,是相对贫弱的冀北原。
纵使往北推进,也的确占不了几座山头。
“你说得对。”贺泉义的声音有些沉闷,“如今马头山那袁老鬼寸步不让,清河口那对夫妇甚至还想让我等再退三舍。腹背受敌,举步维艰啊。”
“你今天去清河口了?”贺泉亭转头问道。
贺泉义重哼一声,道:
“那两口子好不厉害,不仅不肯同意现在的划分,还要让青川镇往后移四座山头。”
“讲理是没用的。”贺泉亭摇了摇头,“还是得手底下见真章。”
贺泉义双指朝着舆地图上,马头山的位置重重戳了戳:
“马头山那袁老鬼,鬼精鬼精的。只要我们这边敢和清河口动真格的,他那边必然会趁虚而入。届时两面夹击,我贺家地界危矣!”
贺泉亭目光一闪,道:
“所以,大哥。我们才更需要一个盟友。一个……在我们与清河口动手时,能帮我们牢牢看住马头山的盟友。”
他的目光,落在了舆图北端的“冀北原”三个字上。
……
……
冀北原上,东清河如一条白练,从西往东缓缓流过。河道弯弯曲曲,穿过青翠的水田,滋润着两边的禾稻。
新落成的议事堂中,坐满了来自全原各家的家主。
这是许伯山在父亲外出游历后,首次以代巡正的身份,主持议事。
今日要议的,只有一件事——治理东清河。
许伯山并未急着发言,而是先请了几位住在河岸边的老者,让他们亲口诉说每年雨季的水患之苦。
“每年一到七月,连下几天暴雨,那河水就跟疯了的野牛一样,轰隆隆地就漫上来了。田里的庄稼一淹就是一大片。”
“何止是庄稼!前年我家那三儿,晚上起夜,一个没留神,就被卷进水里,连尸骨也没捞到!现在一到雨季,我们两岸的人家,谁不是把粮食吊在房梁上,人睡在桌子上,提心吊胆!”
堂下众人听得这话,感同身受,一时间议论纷纷。
在罗真主政时期,罗家光想着怎么从原上各家各户搜刮油水,像这等为公共利益之事向来懒得上心。
如今东清河的河床积满泥淖,到了雨水多的时候,水患是在所难免了,眼下疏浚河道、加固河堤,确实是件拖不得的要紧事。
待众人情绪稍定,许伯山才缓缓起身道:
“诸位乡亲、各位家主。水患之苦,已困扰我冀北原十数年。如今,我许家既然主事,便绝不能让此等祸事,年复一年地发生!”
“我的意思是,趁雨季到来之前,集齐人手,清淤河道,加固堤坝。此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一番话掷地有声,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只是现在恰是农忙时候,恐怕凑不齐人手啊。”
堂下有人指出问题。
如今公田的灵稻已经早早种下,私田的凡稻却还未插秧,各家此时确实是难抽出人手。
“我知道各家都有难处。可惜过了这个时节,雨季一来,便是想动工也是不行的了。”
“所以我思来想去,如今只有两家,人手够,农事也不多,正好可以使得上力。”
许伯山这话一出,堂下众人都明白说的是哪两家了。
无非就是罗家和李家。
整个议事堂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李家家主李忠、罗家家主罗旭两人身上。
罗、李两家如今私田虽是被削了许多,但靠着多年来的积蓄,养活一大家子人还是绰绰有余。
所以现在各家都在农忙时候,唯有这两家还算轻松。
只要这两家能出力,人手便解决了一大半,剩下的凑一凑也能凑出来了。
堂下李忠和罗旭两人,却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为难之色。
自从许兆丰坐上了巡正之位,罗、李两家日日如坐针毡,唯恐什么时候受到清算。
罗家还好,上面秦家那里多少还有份人情在。
李家既是当时罗家爪牙,将连许家在内原上诸家得罪了个遍,上头又没有罗家那样的关系,如今只好夹着尾巴做人,哪敢在许家人面前摆谱。
许伯山顿了几息,才终于开口道:
“罗、李两家,向来是我冀北原的望族。如此费心费力,又福泽全原的大事,放眼望去,也唯有德高望重、有担当的二位,能够挑起此等大梁。”
“伯山在此,恳请两位家主能以全原大局为重,担下此任,为我冀北原万民表率。事成之后,我必亲自向家父禀报,为两家记上首功!”
说这话的同时,许伯山也在关注着李忠和罗旭的神色。
如果这两家识大体,就应该二话不说把这事接下来,既有利于乡民,也算是当年鱼肉冀北原那么多年,如今该做的一点贡献。
若是罗李两家不愿意体面,许伯山倒乐意帮他们体面。
“大公子哪里的话,这是我们两家应该做的,何谈‘恳请’二字。罗家……愿为冀北原效力。”
罗旭赶紧站起来点头道,应承下了这个差事。
虽然罗旭已是胎息圆满的修士,年纪又比许伯山他爹还大几岁,在这位代行巡正职务的公子面前,姿态却摆得比其他各家还要低。
李家家主李忠也站起来表态道:
“没错,罗大爷……罗兄说的是,这事是我们两家该做的,何劳大公子亲自嘱托,我们倒要感谢大公子,给了我们一个回报乡邻的机会。”
许伯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站起身,对着二人郑重一揖:
“如此,便有劳二位家主了。冀北原的百姓,都会记着你们的功劳。”
许伯山心中了然,这两家旧势力至少在明面上已经俯首帖耳。
既然如此,将这两家一步步削弱,已经没什么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