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巴黎戴高乐机场。
两道与整个国际化都市氛围格格不入的身影,出现在了旅客出口。
王大炮,穿着一件印有巨大“TOURIST”(游客)字样的文化衫,脖子上挂着他的单反相机,手里还提着一个用来装婚庆摇臂的、巨大的航空箱。
刘波,则背着一个塞满了各种各样数据线的双肩包,戴着他的黑框眼镜,正举着手机,满脸新奇地对着机场的天花板进行360度全景拍摄。
“乖乖!这洋机场,就是气派!”王大炮感慨道。
“炮哥,快看!那洋妞!金发碧眼!”刘波像发现了新大陆。
许诺派来接机的助理,一个严谨的法国小伙子,看着眼前这两位“艺术家”,嘴角抽搐了一下,默默地举起了手里的接机牌。
紧随他们之后走出来的,是周岚千挑万选的“网红二人组”。
男的,ID叫“Mc-托尼老师”,人称Tony哥。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穿着紧身的豆豆鞋和印着巨大logo的T恤,走起路来,总想左右摇摆。
女的,ID叫“闪亮芭比Sherry”,真人与照片的相似度,大概只有百分之三十。她全程举着手机夹在自拍杆上,对着自己说话,声音甜得发腻,仿佛下一秒就能掐出水来。
“家人们!芭比现在已经平安抵达浪漫之都巴黎啦!谢谢榜一大哥送来的火箭!么么哒!”
当这四个人组成的“东方神秘力量”,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安娜·戈达尔的制片公司楼下时,所有路过的法国人,都投来了好奇而友善的目光。
他们以为,这是哪个行为艺术团体,来巴黎进行展演了。
……
第二天,《词语的灰烬》B组(许诺组),正式开拍。
为了不干扰戈达尔A组的正常工作,许诺把拍摄地点,选在了自己那间狭窄的快捷酒店房间里。
安娜·戈达尔,带着她的大胡子副手制片人,如约而至。
她像一个严苛的监工,站在房间的角落里,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她倒要看看,这个东方人,要怎么把这出闹剧,拍出花来。
房间里,已经被剧组布置得一片狼藉。
床上扔满了Tony哥的潮牌衣服,桌子上摆着闪亮芭比那堆满了瓶瓶罐罐的化妆品。
王大炮正指挥着刘波,试图把一盏充满了“乡镇影楼风”的彩色旋转灯,固定在天花板上。
“第一场第一镜!action!”
许诺一声令下,拍摄开始。
这场戏,是“Mr. Wish在采访大师前夜,和他的两个不靠谱助理商量对策”。
许诺,也就是Mr. Wish,穿着一身从跳蚤市场淘来的、明显大了一号的格子西装,正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
“明天就要见戈达尔了!”他对着两个助理,忧心忡忡地说道,“台词你们都背熟了吗?到时候我使眼色,你们就负责鼓掌和喊‘牛逼’,懂了吗?”
“放心吧,Wish哥!”Tony哥翘着二郎腿,一边玩着手机,一边用他那蹩脚的、充满了大碴子味的英语说道,“My English is very good!顶呱呱!”
“就是就是,”闪亮芭比正忙着给自己补妆,头也不抬地说道,“我们都懂的啦,就是商业互捧嘛,我们专业的啦~”
许诺深吸一口气,努力演出那种“对牛弹琴”的绝望感。
“Cut!”
他喊了停,然后径直走向王大炮。
“炮哥,机位不对。”他说,“你这个角度,太正了,把他们拍得像个人了。”
王大炮一愣:“那……那咋整?”
“趴下。”许诺指了指床底,“从床底下,用仰视的角度拍。我要那种,窥视感。让观众感觉,自己像一只偷看人类吵架的蟑螂。”
王大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听话地,连人带机器,吭哧吭哧地钻进了床底下。
角落里的安娜,好看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
“还有你,”许诺又走向Tony哥,指了指他胸口的领夹麦,“别好,往下,再往下,塞到你T恤领子里面去。”
“啊?那不就录不清声了?”
“就要录不清。”许诺一脸严肃,“我要那种,混杂着衣服摩擦声、心跳声、和模糊不清的人声的‘噪音’。这叫‘焦灼的内心独白’,懂吗?”
Tony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最后,许诺来到了闪亮芭比的面前。
“美女,”他看着芭比那张在手机美颜镜头下,已经磨皮到看不见鼻子的脸,和蔼地说道,“你手机上的美颜滤镜,能不能开到最大?”
“啊?最大吗?会很假的啦~”芭比夹着嗓子说。
“就要假。”许诺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是一个活在虚拟世界里的人。你的存在,必须和我们这个真实的世界,产生强烈的次元壁。你越假,这场戏,就越真实。”
安娜的副手,那个大胡子制片人,终于忍不住了。
他走到安娜身边,用法语低声抗议:“安娜,这简直是疯了!他在毁掉一切!这是垃圾!不是电影!”
安娜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监视器上,眼神里充满了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第二次!action!”
拍摄再次开始。
这一次,感觉全对了。
从床底下的“蟑螂视角”看过去,整个画面充满了诡异的压迫感。
Tony哥的声音,在刺耳的衣服摩擦声中,断断续续,充满了浮躁。
闪亮芭比那张过度美颜的脸,和周围快捷酒店的廉价环境,构成了一幅极其魔幻的、超现实主义的画作。
而许诺,夹在这两个“鬼”中间,他脸上那种混杂着“不耐烦”、“鄙夷”和“为了生活不得不忍”的真实情绪,被镜头精准地捕捉了下来。
这是一场灾难。
一场完美的、充满了冒犯感的、能让任何一个科班出身的导演当场吐血的灾难。
“Cut!过了!”
许诺满意地喊道。
他站起身,走到一直冷眼旁观的安娜面前,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
他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辩解,只是指了指王大炮身边的监视器屏幕。
“安娜小姐,有兴趣,亲自看一看,这坨‘垃圾’,长什么样吗?”
安娜·戈达尔犹豫了。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离开这个疯人院。
但一种该死的好奇心,却又驱使着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她弯下腰,凑近了那块小小的屏幕。
屏幕上,回放着刚刚拍下的那段画面。
一个穿着滑稽西装的东方男人,和他那两个活在不同次元里的“小丑”助理,在一个廉价的、混乱的房间里,进行着一场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画面粗糙,收音嘈杂,表演灾难。
每一个细节,都在疯狂地强奸着她过去三十年所建立的、关于电影的所有审美。
她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
然而……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画面里,许诺那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生无可恋的表情,她,竟然,有点想笑。
那不是一种因为看到高级喜剧而产生的愉悦。
而是一种,看到无比真实、无比荒诞的“人间真实”时,那种哭笑不得的,释放。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专业”的对立面,不是“拙劣”。
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充满了生命力的,野蛮的“真实”。
她抬起头,看向许诺。
这个东方男人依旧微笑着,眼神里,却仿佛在说:
“看,安娜小姐。”
“欢迎来到,我的片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