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揪着那个瘫软在地、生死不明的降卒破败的衣领，似乎还没从那“绝世姿容”的消息中完全回神，眼中混杂着酒意、不甘和未能宣泄的兽欲。
曹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陡然一转，温和依旧，却像浸了冰水的绸缎，柔滑底下透出不容抗拒的命令：
“你醉了，下去歇息。西院之事，孤自会处置。”
这温和的命令如同冷水浇头，典韦浑身猛地一僵。
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重重闷哼，他狠狠将那半死不活的降卒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破麻袋般掼在地上，看也不看一眼。
“遵命。”
踉跄着脚步，庞大的身躯在两名亲兵的竭力搀扶下，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和铠甲撞击的哗啦声响。
摇摇晃晃地撞开偏厅沉重的雕花木门，消失在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门扇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一声闷响，隔绝了那个充斥着暴戾酒气的世界。
“哈哈哈哈。”
厅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微响和地上降卒那微弱断续的呻吟。
曹操脸上那丝精心伪装出的悲悯肃穆瞬间敛去，如同遭遇烈火的薄霜，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并未看向任何人，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双手，动作沉稳而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自己半敞的锦袍领口和内里锁子甲的边缘，指节分明的手指划过冰冷的铁环，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他没有呼唤任何侍从，也没有召集大队亲卫。
只对着门口阴影里如同雕塑般静立的四名心腹虎卫微微颔首。
“……”
那四人如同精密的机括被激活，无声地动了起来。
其中一人沉稳地取下墙壁上悬挂的火把，用火折点燃。
跳跃的火焰“蓬”地一声腾起，橘红色的光亮骤然撕开厅内的昏暗，光芒映照着虎卫们面无表情、线条刚硬如铁铸的脸庞，也照亮了曹操那张骤然暴露在明灭火光下的脸。
“走！”
他迈开脚步，步履沉稳有力，踩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嗒、嗒”声，径直朝着府邸深处、那片以清冷偏僻闻名的西院方向走去。
四名虎卫紧随其后，他们沉重的皮靴踏在地砖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回响，如同踏在所有人心头。
将军府西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白日里震耳欲聋的喊杀、濒死的惨嚎、兵刃撕裂血肉的闷响、马蹄踏碎骨头的脆裂声……
所有那些属于地狱的喧嚣，似乎都被重重高耸厚实的青砖院墙隔绝在外，唯余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没有虫鸣，没有风声，甚至连树叶的婆娑都消失了，仿佛空气都凝固成了冰冷的实体。
一轮惨白的冷月孤悬于中天，吝啬地洒下清辉。
“呜呜呜。”
屋内，一盏孤灯如豆。
微弱昏黄的火焰在铜灯盏里艰难地跳跃着，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死寂和寒意彻底吞噬。
豆大的光晕只能勉强驱散周遭几步内的黑暗，将更远处沉入更浓重的墨色。
邹氏背对着房中那面菱花铜镜，端坐在妆台前。
铜镜的镜面已然有些模糊，边缘缠绕着些许绿色的铜锈。镜中映出的，只是一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影。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旧、毫无纹饰的素白麻衣，纤细的腰身束着同样素色的布带，宽大的衣袖垂落，遮掩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唉，唉。”
乌黑的长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瀑布，毫无簪饰，柔顺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边侧脸，只露出一点尖削的下巴和几乎没有血色的薄唇。
“我等妇人，该何去何从？”
白日里那隐约穿透重重墙壁、飘渺如同幽灵低语的喊杀与绝望哭嚎，让她本就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心弦紧绷到了极致。
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浓重哀愁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伸出纤细却冰冷得如同玉石的手指，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触碰向髻边那唯一的一支素银簪子。
簪身朴素无华，只在簪头处雕着一朵小小的、半开的玉兰花，这是她仅存的、属于过往的一点微光。
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一丝寒意瞬间沿着手臂蔓延。她正要将其取下。
忽然！
窗外，庭院里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毫无征兆地被彻底撕裂！
一片跳动的、刺眼得如同野兽独目的火光骤然亮起！那光芒野蛮地闯过窗棂的缝隙，瞬间刺破了屋内昏黄脆弱的宁静！
“嗯？”
光影剧烈地晃动、拉扯、扭曲着，伴随着沉重、整齐、带着明确目的性的皮靴踏地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由远及近，步步紧逼，正朝着这孤立在西院角落的小楼而来！
那绝非巡夜士卒懒散而规律的脚步，那声音里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和直指目标的不祥！
“夫人！”
一直侍立在侧、同样面色惊惶如同风中残烛的侍女小翠，如同受惊过度、感知到天敌气息的小鹿，猛地从呆滞中惊醒过来！
她几乎是扑到了窗边，瘦小的身体撞得窗棂咯咯轻响。
她踮起脚尖，指尖颤抖着拨开一道细微的窗棂缝隙——只向外瞥了一眼！
只一眼！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仿佛被人抽干了全身的血液，瞳孔骤然放大，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无法言喻的惊骇！灵魂似乎在这一刹那脱离了躯壳！
“哐当——！”
一声刺耳欲裂的巨响！她手中原本捧着的一只盛着半盆清水的黄铜盆，再也无法握住，重重跌落在地！
铜盆猛烈撞击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浑浊的水花如同绝望的眼泪，带着巨大的力量四处飞溅，瞬间打湿了她的裙裾和脚下的地面，冰冷的水渍迅速蔓延开来。
“不，不好了！”
巨大的惊恐攫住了她。小翠踉跄着扑回邹氏身边，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邹氏那只冰凉彻骨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彻底变了调，尖锐得如同濒死的鸟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夫人！快……快躲起来！曹……曹贼！那曹贼带着人……往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