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语气缓和下来，却更加凝重，
“玲绮，我知你心中苦楚。但匡扶汉室，还天下太平，这条路注定艰难。有些障碍，必须清除。
有些人，注定是这条路上的敌人。你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结局，从他所行之事开始，便已注定。身败……或许是迟早之事。”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后，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今日带你来此，并非要你憎恨你父亲。只是想让你明白，什么是值得守护的，什么…是必须割舍的。
你不再是孤身一人，无需再依附于谁，也无需为谁的罪孽背负枷锁。”
他顿了顿，郑重道，
“若你愿意，此后，我便是你的家人。”
“家人？”
吕玲绮猛地转过身，泪眼朦胧中，带着惊愕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看向陈洛。她自幼失母，父亲冷漠，“家人”二字于她而言，陌生而沉重。
陈洛的目光坦然，带着一种她从未在父亲眼中见过的、近乎笨拙的真诚与担当。
少女的心事总是曲折百回。
在那极度的情绪波动下，“家人”二字入耳，不知怎地，在她听来，竟恍惚间与“夫君”之意混淆了一瞬。
或许是他此刻过于郑重的语气，或许是她内心潜意识里对温暖归宿的极致渴望……
轰的一下，吕玲绮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脸颊，连耳根脖颈都瞬间变得滚烫！心跳如擂鼓般狂响！
“你你你你！”
她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下巴戳进胸口，方才那股悲愤委屈瞬间被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误会”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羞窘。
她手忙脚乱地将怀里那些零零碎碎的吃食一股脑塞到旁边桌上，动作僵硬得像同手同脚。
“谁！谁要你做家人！胡……胡言乱语！”
她声音发颤，又急又羞地低声嘟囔，几乎是语无伦次。
却在那极度的慌乱与羞涩之中，一只纤细却带着练武形成的薄茧的手，如同受了什么蛊惑般，极其缓慢地、试探地、一点点地从身侧抬起，然后，飞快地、轻轻地碰了一下陈洛垂在身侧的手背，如同受惊的蝴蝶点水，一触即分！
做完这个动作，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将那只手缩回紧紧攥住，整个人如同煮熟的虾子，连裸露的脖颈都染上了绯红。
她死死低着头，再不敢看陈洛一眼，猛地一跺脚，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同手同脚地冲下了茶馆楼梯，脚步声慌乱地远去。
“哼！登徒子。”
陈洛愣在原地，右手手背上那一下极其轻微、却带着滚烫温度的触感仿佛还未消散。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眼望向楼梯口那仓皇消失的背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纯粹的茫然和错愕。
他…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家人”…这个词，有什么不对吗？
窗外，汝水静静流淌，市井的喧嚣依稀传来。
茶馆雅室内，只余下满桌零嘴和一脸莫名奇妙的陈洛，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少女离去时那混合着甜食香气与极度羞窘的、微妙而燥热的气息。
“嘿嘿，真好吃。”
而此刻寒意已然浸透汉中之地，仿佛一层无形的薄纱，无声无息地裹挟了山川草木。
五斗米教总坛所在的南郑城外，群山环抱之中，一处清幽的道观静卧其侧。
道观飞檐半隐于苍松翠柏之后，朱漆斑驳，诉说着岁月的沉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观旁，一道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水声潺潺，淙淙作响，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分明，如同仙娥不经意间遗落的玉带。
溪水冰凉刺骨，冲刷着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几株晚开的山茶依偎在溪畔，无视凛冽的寒风，倔强地在枯寂的冬景中吐露着点点娇艳的殷红，那抹浓郁的色彩，是天地间最后一点不甘沉寂的生机。
张琪瑛，张鲁之女，未来注定要执掌五斗米教的天师继承人，此刻却毫无平日手持玉符、诵念《道德真经》时的清冷端庄与凛然不可亵渎的仙姿。
“唉。”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道袍，纯净得不染尘埃，外罩一件绣工精巧、云鹤纹样栩栩如生的鹅黄色比甲，那抹暖色在清冷的溪边显得格外跳跃。
她纤巧的身子蹲在一块被溪水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黑色大石上，纤细白皙的手指，此刻正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烦躁，一片、一片、又一片地揪着身旁一丛野山茶的花瓣。
“怎的这般心情烦躁。”
那动作看似随意，指尖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力道，每一次揪扯，都仿佛要将心底那股无名之火也一同撕扯下来。
那花瓣殷红如血，轻薄而脆弱，被她摘下后便飘飘荡荡地坠落，轻轻点在清澈见底的溪面上。
“难道……”
它们或是打着优雅的旋儿，或是随波逐流，如同点点猩红的泪滴。
溪水映出她绝世的姿容，那张本该是清净无波、洞彻幽冥、让人一见忘俗的玉颜上，此刻却被一层淡淡的愁云笼罩。
“删了算了，这事讲缘分。”
那双翦水秋瞳，平日里澄澈如寒潭，映照着星斗乾坤，此刻却蒙上了一层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迷离烦闷。
心口处，没来由地一阵阵发紧，闷闷的，沉甸甸的，仿佛被一团湿冷的棉絮堵着。
又像是自己珍藏的那柄最心爱、温润如脂的白玉拂尘，不知被哪个大胆的毛贼偷偷摸了一把，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和……
一种让她浑身不自在的怪异感觉，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
“一片……他不会来……”
她噘起嫣红饱满如熟透樱桃般的小嘴，粉腮微微鼓起，用极低的声音数着，那声音软糯，却分明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憨气恼，
“……两片……他会来……哼！”
她看着那被揪下的花瓣打着转飘远，眉头蹙得更紧了，
“……三片……他此刻定然在老老实实带兵打仗，嗯，定是如此……四片，不对！他此刻定然……定然又在招蜂引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