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淮水汤汤,浊浪翻涌。
连日的暴雨使得河水暴涨,水流湍急,那临时搭建的浮桥在波涛中起伏不定,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条咆哮的巨龙吞噬。
北岸,旌旗杂乱,人马喧嚣,一片末日来临前的惶遽。
曾经不可一世的仲家皇帝袁术,此刻冠冕歪斜,束发的金簪早已不知去向,几缕花白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渍与泥污交织的额角。
那身象征至尊的赭黄龙袍,下摆撕裂,沾满了湿漉漉的泥浆和不知是人是马溅上的暗红污迹,早已不复往日光鲜。
“救我!”
他蜡黄的面皮上,眼窝深陷如窟,浑浊的眼珠布满了惊恐的血丝,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带动着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破旧的风箱。
他怀中死死抱着一个锦绣包裹,双臂因用力而青筋暴突,指甲几乎要抠进那华贵的锦缎里,里面正是那方以和氏璧雕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鸟虫篆、沾染了无数鲜血与野心的传国玉玺。
玉玺冰冷沉重的棱角透过布料硌着他的胸骨,却又奇异地带给他一丝扭曲的、虚幻的慰藉——仿佛只要它还在,他袁公路就仍是天命所归的帝王。
“驾驾驾!”
追兵的烟尘如同不祥的阴云,在淮水南岸的地平线上翻腾、逼近,隐隐能分辨出被风撕扯的旗帜边缘。
渡河的希望,仅系于眼前这条在浊浪中痛苦呻吟、扭曲挣扎的浮桥。
它由粗大的原木和坚韧的藤索捆扎而成,原本就简陋仓促,此刻在暴涨湍急的河水冲击下,更像一条垂死的巨蟒,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
桥板剧烈地颠簸起伏,不时有碎裂的木屑被浪头卷走,浑浊的浪花甚至能扑溅到桥面丈余高。
每一次巨浪撞击桥墩,都让整座浮桥猛烈震颤,牵引的缆绳紧绷欲裂。
“快!快过桥!”
袁术的声音嘶哑尖利,如同钝刀刮擦着生铁,充满了溺水者般的绝望与疯狂。
他猛地推开一个挡在身前、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年轻侍卫,那侍卫踉跄着差点滚下泥泞的河滩。
“只要过了这该死的淮水,到了兄长子远的地界,喘口气,稍作整顿,朕……朕就能重聚虎贲,再挥戈矛!到时候,这些追兵,这些叛贼,朕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他一边嘶吼,一边死死瞪着北方,仿佛袁绍的金戈铁马已在视线尽头列阵相迎,那癫狂的眼神中燃烧着最后一丝名为“皇图霸业”的虚火。
“陛下!陛下息怒!浮桥狭窄,水流甚急,人马拥挤,稍有不慎便会倾覆啊!”
大将张勋扑跪在泥泞中,头盔歪斜,甲胄上满是刀痕箭孔,他仰着头,脸上混合着雨水、汗水与恳求,声音因焦急而颤抖,
“需得依次有序通过,分批稳住桥身,万万不可……”
“休得啰嗦!聒噪!”
袁术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歇斯底里地打断了张勋的谏言,布满血丝的双眼怒瞪着这位忠心耿耿却已无力回天的部下,
“朕乃九五之尊,天命所归!真龙所至,百川让路!区区一条淮水,安能阻我!?让开!都给朕让开!”
他神经质地嘶喊着,不顾脚下泥泞湿滑,不顾沉重龙袍的拖累,更不顾所谓的帝王威仪,状若疯癫地跌跌撞撞,就要朝那岌岌可危的浮桥入口扑去。
簇拥着他的残兵败将们,脸上写满了同样的恐惧和茫然,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本能地随着帝王的疯狂而涌动,秩序荡然无存。
就在这混乱的浪尖即将涌上桥头之际——
“咚!咚!咚——咚!咚!咚——!”
南岸方向,低沉雄浑的战鼓声骤然炸响!
这鼓声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带着一种冷酷的、催命的韵律,如同九霄滚落的闷雷,一声声重重砸在北岸每一个袁军残卒的心坎上,压过了淮水的咆哮!
紧接着,一面赤红色、火焰般跳动的“刘”字大纛,率先刺破南岸弥漫的烟尘,如同从地狱中升起的告死旌旗!
紧随其旁,一杆墨色为底、金线绣着狰狞“陈”字的将旗,猎猎翻卷,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仿佛响应着旗帜的召唤,地平线上,铁灰色的浪潮汹涌而出——那是无数盔甲、刀枪组成的钢铁洪流!
黑色的战甲在雨后微弱的阳光下折射着幽冷的光泽,如林的矛戟闪烁着致命的寒星,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
踏得大地隐隐震颤,汇成一股毁灭性的巨浪,朝着淮水北岸,朝着这最后的溃兵,排山倒海般碾压而来!正是衔尾穷追不舍的刘备大军!
“完了……他们……他们追来了!”
“跑啊!快跑啊!”
袁术身边瞬间陷入彻底的恐慌与绝望的哀嚎,士兵们丢盔弃甲,将领们面无人色,最后一点抵抗的意志被这摧枯拉朽的军阵彻底碾碎。
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更加疯狂地试图涌向那座唯一的、脆弱的浮桥,相互踩踏推搡,惨叫声此起彼伏。
南岸高坡,陈洛勒马伫立,一身玄鳞山文甲片片相叠,如同覆盖着龙鳞的磐石。
甲叶缝隙间,浸透了汗水、血水与泥水的混合物,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粘腻的光泽,散发着浓烈的血腥与汗腥气。
连日昼夜不停的奔袭鏖战,早已榨干了他大半体力,胸口那道陈年旧伤,此刻在高度紧绷的神经和蓄满全身的杀气激荡下,正传来一阵阵闷钝而顽固的刺痛,如同有烧红的烙铁在深处缓慢地研磨。
然而,这一切都被他强行压下。他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混杂着河水的腥气和战场浓烈的死亡气息冲入肺腑,非但没有缓解疲惫,反而激起了更深的寒冽。
他面甲上扬,露出一双深不见底、锐利如鹰隼般的眸子,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冻结万物的冰寒和掌控全局的沉静。
他俯瞰着脚下:北岸那片如同热锅蚂蚁般乱撞、互相践踏的袁军残部,以及那条在浊浪中剧烈摇摆、连接着生与死的脆弱浮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