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建脸上那“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情瞬间僵住,如同被寒冰冻结。
一股无形的冷意顺着脊背悄然爬升,驱散了浓烈的酒意,让他感觉周身发凉。
他握着粗陶酒碗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哝声。
终究没能说出任何慷慨激昂的话语,只觉得诸葛亮那平静的话语如同重锤,敲碎了眼前虚幻的华美光影,露出了名利场下森森的白骨。
最后,诸葛亮的视线落在了徐庶那张坚毅而此刻略显紧绷的脸上。
那目光变得异常复杂深邃,交织着真挚的钦佩、深切的惋惜与一种穿透未来的洞明,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充满荆棘与抉择的悲壮之路:
“元直兄…”
他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却又异常清晰。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词句,每一个音节都落在人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你心如赤子璞玉,未染尘滓,胸怀忠义,浩气凛然,志在匡扶社稷,济世安民,解苍生于倒悬。此乃古之大丈夫本色,亮深敬佩之。”
他微微停顿,给予徐庶一个充满理解与敬重的眼神,
“以你之才德心性,光明磊落,必会寻得心中所向之仁德明主,倾尽肝胆,披沥心血辅佐之,纵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这份赤诚,可昭日月。”
然而,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沉重,如同乌云压城,
“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需要极大的力量说出,
“你心中亦有至亲血脉之情,重逾千钧,难以割舍。此情至深至切,乃镌刻于骨血之中。
此情此义,恐怕…终将成为你命途之羁绊,前行之枷锁。他日若遇两难之境,忠义之道与孝亲之情如同水火,势难两全……”
他注视着徐庶眼中瞬间涌起的剧痛,
“你心中所受之煎熬苦楚,抉择之撕心裂肺,亮虽隔千里关山,亦能感同身受,如同身受。”
这番话,字字如刀,句句似箭,不啻为命运提前敲响的丧钟,重重地击在徐庶毫无防备的心坎之上。
徐庶脸色陡然褪尽血色,变得一片惨白。他猛地挺直了脊背,仿佛诸葛亮的话语精准无比地戳中了他灵魂深处秘而不宣却又日夜恐惧的梦魇。
他喉头滚动,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闷哼,猛地抓起面前的酒碗,仰头将碗中残酒狠狠地灌入喉中,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粗暴。
冰凉的酒液顺着他的下颌、脖颈急促地流淌下来,浸湿了衣襟,在火光下闪烁着微光,分不清是那清冽的酒水,还是被命运重击下夺眶而出的滚烫男儿泪。
亭内一时陷入了沉重如铅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
只有炭火在盆中噼啪作响,爆裂开几点火星,随即湮灭,这微弱的声音反而更衬得气氛压抑无比。
徐庶放下空碗,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颤抖:
“孔明…你…你总能看透人心。命运…当真如此无常?忠义亲情…难道终难两全?”
他眼中充满了迷茫与不甘。
诸葛亮沉默片刻,羽扇轻摇,驱散了几分凝滞的空气。
他没有直接回答徐庶的悲问,目光却再次变得悠远,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搅动他心绪的“异数”。
他缓缓道:
“世事如棋,变幻莫测。方才所言,不过依常理推之。然…天命亦有变数。譬如那徐州陈洛…”
他提起这个名字,徐庶、石韬、孟建都从各自的心绪中抬起头来。
徐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追问道,
“孔明,若你所期许的‘仁德之主’,尚在微末,未成大势,如同潜龙在渊。
而你已决意出山,会如何抉择?是静待其势成,还是…”
诸葛亮目光一闪,截断了他的话,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肯定:
“若此‘仁主’尚未成势,亮自当观其佐者!观其身边,是否有能助其潜龙腾渊、风云际会之人!”
他眼中精芒流转,再次提到了那个名字,
“若辅佐其左右者,有‘陈洛’这等气格天外、行止自异、勇谋皆超乎常理之异数……则亮对其主之未来,当更添三分期许,更增三分重视!
此等人物,便是天命所钟之变数,可化不可能为可能!”
“陈洛…又是陈洛……”
孟建喃喃道,对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神秘力量,感到一种莫名的敬畏。
“天命变数……”
徐庶咀嚼着这四个字,眼中的迷茫似乎被一种新的光亮冲淡了些许。
夜已深沉,月轮西斜。
酒坛将空,炭火渐微。胸中块垒,或倾诉,或深藏,终需一吐。
孟建率先站起,豪气未减,端起最后的残酒,
“管他前程如何,命途怎测!今朝有酒今朝醉!来!莫负了这隆中秋月,知己良朋!放歌一曲,何如?”
“善!”
石韬抛开怅惘,朗声应和。
“正当如此!”
徐庶亦振衣而起,眼中重新燃起疏朗的光。
诸葛亮含笑起身,执起羽觞。
四人步出小亭,立于清冷的月光之下,竹林之间。
夜风拂过,竹叶沙沙,衣袂飘飞。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一曲古老的《鹿鸣》在寂静的山谷间响起: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起初是孟建雄浑的嗓音,接着是石韬清越的应和,徐庶沉郁的加入,最后是诸葛亮清朗而悠远的吟诵。
四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时而高亢如穿云裂石,时而低回如幽涧流泉。
歌声在松涛竹韵中回荡,渐渐飘向深邃的夜空。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孟建、石韬、徐庶三人相视大笑,胸中郁气似随歌声散尽。
唯诸葛亮独立于前,微微仰首,望向北方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烽火连天的大地。
星光落在他清澈的眼眸里,映照出一种超越尘世的悲悯与坚定。
他嘴唇微动,一句低语,轻若叹息,却重逾千钧,仿佛是对这破碎山河的承诺,也是对今夜知己的约定,更是在命运长河投下的一颗注定要激起波澜的石子:
“愿我辈……再见之时,不负此夜明月,不负……这苍生黎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