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攻关小组的办公室,安在了大院角落里一间废置多年的仓库。
蔡卫国带着张勇和几个新来的大学生,里里外外清扫了两天,总算有了点办公的样子。
一边,是钱总工从他办公室搬来的老式绘图桌和塞满规范的铁皮文件柜,透着一股陈旧的威严。
另一边,是蔡卫国用新批的经费买回来的烘箱、搅拌机和几台崭新的电子秤,闪着金属的冷光。
新与旧,老与少,泾渭分明地占据了仓库的两端。
小组的第一次会议,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钱总工捧着他那用了几十年的搪瓷缸子,眼皮耷拉着,一言不发。
几个刚毕业的年轻人更是大气不敢喘,眼珠子在两位“组长”之间来回打转。
“钱总工,各位,”
蔡卫国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他没提半句过去的恩怨,单刀直入,
“我们小组的第一个任务,我认为应该从最基础、用量最大的材料入手——混凝土。”
他在一块小黑板上写下两个课题:
一、“蔡氏增强型微膨胀修补砂浆”的标准化与量产。
二、研发一种新型C20-C30低成本、高性能混凝土。
“修补砂浆,少年宫项目已经证明了它的效果。
现在要做的,是把它变成标准化的生产流程,以后可以作为公司的拳头产品,对外接加固工程。”
蔡卫国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直视钱总工。
“至于新混凝土,目前公司C20混凝土每方的成本大概在35元。
我的目标是,在保证甚至提升性能的前提下,将成本降低百分之十五,甚至二十!”
降低百分之二十!
几个年轻技术员面面相觑,有人甚至倒吸一口凉气。
这意味着什么?一个中型项目,光是混凝土一项,就能省下数万甚至几十万!这可都是真金白银的利润!
钱总工一直半阖的眼皮终于抬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诮。
他重重地放下茶杯,搪瓷磕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小蔡组长,口气不小。”他声音沙哑。
“降低成本,无非就是减水泥,加砂石和掺合料。水泥少了,强度怎么保?你这个目标,恕我直言,是在做梦。”
“钱总工说的没错,关键就在强度。”
蔡卫国不恼,反而点了点头,“所以我的思路,不是简单的‘减少’,而是‘替代’和‘激发’。”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出示意图:
“水泥是胶水,砂石是骨架。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更便宜的‘胶水’,来部分替代昂贵的水泥,并且让‘骨架’自己堆得更密实。”
“我选的替代品,是电厂的废料粉煤灰,和钢厂的废料高炉矿渣。”
“胡闹!”
钱总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粉煤灰、矿渣,公司十年前就试过!掺多了早期强度根本起不来,后期收缩开裂,工程上出了多少问题!早就被否了!”
“那是因为,”
蔡卫国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们没有‘激发’出它们真正的活性!”
他向前一步,盯着钱总工的眼睛。
“钱总工,您知道同样是矿渣,研磨到比表面积400和研磨到550,它的活性指数能差一倍吗?”
“您知道加入百分之三的脱硫石膏作为激发剂,可以在早期水化中生成更多钙矾石针状晶体,用来填充孔隙、弥补早期强度损失吗?”
“通过优化不同粒径砂、石的比例,也就是‘颗粒级配’,让大小颗粒充分填充,可以减少多少水泥浆的用量,同时还能提高密实度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密集的鼓点,敲在会议室每个人的心上。
几个年轻技术员听得眼睛发亮,这些名词,他们在大学的课堂上听过,却从未想过能这样系统地应用在工程实践中。
钱总工彻底愣住了。
活性指数、钙矾石、颗粒级配……这些词他有的听过,有的闻所未闻。
他感觉自己几十年凭手感、凭眼力的经验,在这些冰冷的系统理论面前,就像土枪土炮对上了正规军的立体化作战,根本不在一个维度。
蔡卫国没有继续逼迫,反而缓和了语气:“钱总工,您的经验非常宝贵,尤其是在现场施工的应变上。所以,我建议,咱们兵分两路。”
“您带一组人,用您最丰富的经验,调配一个您认为最优的低成本配方。”
“我带另一组,用我的理论来计算一个配方。”
“最后,咱们都拿到中心实验室,让压力机上的数据说话。如何?”
钱总工他死死盯着蔡卫国,过了足足半分钟,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仓库的灯几乎就没熄过。
钱总工彻底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
他带着两个年轻人,亲自跑到料场,用手抓起一把沙,在指尖捻动,感受沙子的湿度和含泥量;
他搬来筛子,一遍遍地筛分石子,凭着几十年的眼力劲,把不同粒径的石子分得清清楚楚。
他那边的一个年轻人看得直咋舌,小声跟同伴嘀咕:
“钱总工这手艺,跟咱们食堂颠勺的大师傅有的一拼啊,讲究一个手感。”
而蔡卫国这边,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他带着张勇几人,将粉煤灰和矿渣送去公司的实验室研磨,用专门的仪器测定细度;
黑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每一个材料的用量都通过复杂的计算精确到克。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两条完全相悖的路径,在小小的仓库里激烈地碰撞着。
一周后,两组的混凝土试块同时养护完成,送进了公司的中心实验室。
压力机前,黑压压围了一圈人。
钱总工和蔡卫国并肩站着,两人都面无表情,但钱总工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先测钱总工的。”
操作员将钱总工那组的灰色方块试块放进压力机中央。
“开始加压……10兆帕……15兆帕……20兆帕……”
随着指针的跳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砰!”
一声清脆的爆裂声,试块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缝。
操作员报出最终读数:“23兆帕。”
刚刚越过C20混凝土20兆帕的合格线。
对于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总工调配出的配方来说,这个成绩,只能算及格。
钱总工的脸色变得轻松起来。
“下一个,蔡组长的。”
操作员换上蔡卫国那组的试块,颜色上看起来要深一些。
“加压!”
“15兆帕……20兆帕……25兆帕……还在动!指针还在往上走!”
操作员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惊讶。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钉在压力表的指针上,它就像一个登山者,轻松越过了刚才那座山峰,还在坚定地向上攀登!
“30兆帕!超过C30了!”
“35兆帕!天哪!”
压力机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砰!”
一声比刚才沉闷得多的巨响,试块猛然炸裂,碎块四溅!
这声音说明其内部结构远比前一块要密实得多。
操作员看着最终定格的数字,结结巴巴地喊道:“最终……最终读数,37.8兆帕!”
用更低的水泥用量,做出了接近C40的强度!
全场死寂。
钱总工呆呆地看着那个刺眼的数字,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
他引以为傲了几十年的“手感”和“眼力”,在这一刻,被冷冰冰的、无可辩驳的数据碾得粉碎。
他输了。
良久,他缓缓转过身,看着蔡卫国,这个比他儿子还年轻的组长。
“老了……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
脸上的倨傲、不甘、愤怒,最终都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甚至带着解脱的平静。
他用一种近乎干涩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艰难地开口:
“小蔡……组长。”
“你……教教我。”
“那个‘颗粒级配’,到底是怎么算的?”
……
半个月后。
他们的研究成果——“一建零号”高性能混凝土配方,正式宣告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