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文渊阁。
茶香四溢。
雕花木窗滤进细碎天光,在楠木案几上投下疏淡影痕。
松烟墨香混着新茶的清冽漫在空气里,与案头经卷的古意缠在一起显得格外静谧。
端王箫景谦身着玄色锦袍,持壶为自己面前的茶杯续茶。
“你说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仙神鬼怪?”
圣人箫景曜斜倚在铺着暗纹锦垫的坐榻上,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的莹润釉面。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或许有,也或许没有。”
端王箫景谦说着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你不是在调查那位林先生么?”
圣人箫景曜说着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追问:“就没有个眉目?”
“传闻繁多,却无实证。”
端王箫景谦摇头。
这些时日查下来,关于林游的异事听得不少。
洞中斩蟾蜍,山中散雾鬼,城隍庙中送阴魂,江河之上引清风化杯·····
太多太多。
不止一人言说他身上有神神鬼鬼的痕迹。
可纵是他们查遍了相关人等、访遍了传闻之地。
时至今日也没能拿到半分实质性的证据。
“这么久了还没个决断,可不像你的办事风格。”
箫景曜唇边勾起一抹淡笑,指尖仍摩挲着青瓷茶盏,目光却带着几分探究。
“呵呵。”
端王箫景谦低笑两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并未接话,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
“你,在怕什么?”
箫景曜瞧着他这讳莫如深的笑容,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语气沉了几分。
其实证明林游是否真有神异,方法真的很多。
最简单粗暴的,便是拿吴轩、宋琳、庄磊这些与林游有牵扯之人开刀。
或是直接派人去取林游性命。
这样一来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这是最直观,也最省事的法子。
以箫景谦的脑子,以他的性格,绝对不可能想不到。
可他没有这么做。
自始至终,他只用言语试探,从未动过半点狠手。
这本身就透着反常。
“怕什么?”
端王箫景谦听出他语调里的审视,喉结微动想要开口。
只是心中的顾虑翻涌下,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说。
“景谦,我不是父皇。”
箫景曜瞧着他为难的模样,语气添了几分无奈。
“我知道。”
端王箫景谦缓缓点头,可想起父皇晚年为求长生做出的那些荒唐事,他终究不再掩饰,抬眸直视着对方:“可那只是现在,你和我一样,与父皇一样都是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箫景曜眼神微变,指尖的动作一顿。
“长生,这个词汇即使是我,听闻时也难免为之心动。”
端王箫景谦的目光锐利而坦诚,直直回望凝视着他:“而我的大哥,你呢?你敢说自己没有任何的感觉么?”
自己性格懒散,对于得失的计较很淡。
甚至对于自己的生命也没有太过看重,至少自己认为自己是这样。
可即使是这样的自己。
在面对长生这个词汇时,还是忍不住心悸,忍不住迟疑,忍不住·····
推己及人。
自己尚且如此。
那旁人又是如何?
自己的大哥,又会如何?
箫景曜神情微顿,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现在的你年富力强,豪情万丈,能克制对长生的追求,能将生死看淡。”
端王箫景谦并未在意箫景曜的反应,而是继续说着自己的顾虑:“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乃至三十年后?当你日渐年老体衰病痛缠身,你是否还能如现在这般克制不为长生二字所惑?”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这平静中却透着一股沉重。
“你对我,也未免太没有信心了。”
箫景曜眉头微蹙,指尖不自觉收紧了青瓷茶盏。
“我并非是对你没有信心。”
端王箫景谦缓缓摇头,目光沉凝如潭:“而是对这世间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人,在这件事上都没有信心。”
箫景曜望着自己弟弟的眼神,脸上神情也慢慢变得凝重。
“长生二字,对我们来说一直都是最磨人的心魔,今日能守住本心,不代表来日不会为其蛊惑。”
端王箫景谦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苦涩:“父皇当年,又何尝不是从清明睿智,一步步走到后来的境地?”
箫景曜沉默了,指尖的力道渐渐松开。
他不得不承认,箫景谦的话戳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年富力强时,自己确实能将生死看淡,也有这个信心。
可若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当皱纹爬满脸庞,当病痛缠身难眠,当权力的掌控感随着衰老一点点流逝·····
他确实没有把握能抵御住“长生”的诱惑。
父皇晚年炼丹求仙、荒废朝政的模样,至今仍是朝堂上下的阴影,他不敢说自己永远不会步其后尘。
良久。
“我明白你的顾虑了。”
箫景曜叹息抬眸,眼神里褪去了方才的不悦多了几分凝重与坚定:“那就继续查吧,查他个水落石出,若林游是招摇撞骗之徒就尽早除之以绝后患,若他真有异术·······”
说到这里的时候。
箫景曜迟疑了一下,才缓缓说道:“杀!”
一个能勾起人贪念、动摇人心的存在,比任何外敌都要危险。
更别说他动摇的是自己的心,勾起的是自己的欲望。
“若他真有神异,怕是杀不死。”
端王箫景谦皱眉。
“十人就行就千人,千人不行就万人,万人不行就十万——”
箫景曜凝神回道:“他必须消失,至少在我知晓的世界里,绝不允许这样的人,乃至这样的东西存在,我绝对不允许自己步入父皇的后尘,那尸山血海的画面,此生见过一次就够了。”
其实箫景谦说的没错。
他对于长生也是抱有幻想的。
但想到父皇晚年的结局,想到父皇晚年的那些荒唐事,这一丝幻想必须掐灭,由自己亲手掐灭。
或许自己晚年会为今日的所作所为后悔。
但是在现在,在这一刻。
自己必须这么做。
自己必须断了自己对长生的念想。
否则自己就是下一个父皇。
下一个为了长生食亲骨,吮亲血的混账。
“那桃树?”
端王箫景谦询问。
“斩其枝,掘其根!”
圣上箫景曜回道:“这世上即使真有神异,真有那长生,真有所谓的修士,我也要将其一一铲除,直到让我自己彻底断了这个念头。”
其实,他对于这世上有仙神,有修士这件事是信的。
身为一国之君。
他所知的东西远超常人。
但正因为知道,所以他才要将那些东西彻底根除。
要让自己即使心有不甘,被悔恨腐蚀内心,也明白自己永远找不到它们。
只有这样。
自己才能在老年、在年老体衰的时候不至于像父皇那般,为了所谓的长生牵连万千百姓。
也只有这样才能告慰死在这‘皇宫脚下’的十数万百姓。
“那林游前些日曾说那桃树牵引水脉,若贸然掘根恐怕·····”
“那就更要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