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有晚风,也有弦月。
河畔两旁一溜儿大红灯笼将青石路面照得红艳艳,晚风拂面,自然没有寒意,有的是浑身清爽。
河畔的人依然很多,有想要登画舫的公子哥儿,也有在河畔散步的丫环小姐。
于是便有香风扑面,便有秀色满眼。
沐雨的眼睛贼亮,他四处搜寻着,眉眼儿时不时对着某一个小姐一挑,挑起人家羞答答红霞满面,两眼儿春水无边。
他乐此不疲,春风十里迷醉一片。
宫烛横眉冷眼瞅了他不知道多少眼,他却浑然不知,犹如花间的蜜蜂,自顾忙碌。
陈策的视线投向了秦淮河上。
便见夜风中的秦淮河在无数大红灯笼的照耀下泛起粼粼波光,一艘艘已经满座的画舫有如过江之鲫,画舫上有莺歌燕舞之声传来,时不时博得无数风流才子阵阵的掌声喝彩。
白十三熊战他们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自然没觉得有多少新意,西陌行背着双手像个小大人一样,一双眼睛亮晶晶好奇的张望着,他虽然随大都督修行,却也极少出来玩乐。
红袖画舫正停泊在岸边,沐雨长期包下了红袖画舫,虽然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红袖姑娘信守承诺,也就没有出船。
但红袖画舫上有人,就在画舫的第三层,透过半卷的香妃珠帘,隐隐可见两个人,两个美人!
……
……
丁香双手托着香腮,视线穿过窗棂,落在红艳艳粼粼波光之中。有晚风轻拂,吹起她耳际的长发,飘绕在她的脸上,有些痒,她伸出小指将那几缕乱发勾到了耳后。
雪落与丁香相对而坐,她轻捋窄袖,拧起桌上的茶壶,为丁香满上了一杯茶,说道:“二师姐,他已经消失十年了,你……还不能放下?”
丁香没有回头,那张精致如画的脸上微微有些落寞。
“是啊,转眼就是十年了。”丁香顿了顿,朱唇儿轻启,“大师姐走之前将他托付给了我……虽然我知道我一直是一厢情愿,但我还是希望能够找到他,哪怕远远的看着他,也是好的。”
丁香的声音很轻柔,就像这初夏的晚风,丁香的眼光很温柔,就像这秦淮河的水。
落雪很明白丁香的心情,那一段荡气回肠的往事她虽然未曾参与,却听老师讲起过,老师说,那便是孽缘。
虽然白西风最终选择了秋尘,可是他不能阻止丁香对他魂牵梦萦的思念——尤其是在秋尘从人间消失之后,丁香疯了一样的在整个后土大陆找他,一找便是十年。
他已经消失十年,但整个后土大陆依然处处是关于他的传说。
天下白西风,骑黑驴穿白衣背木剑啸西风的白西风!
世间只有一个白西风,二十年前,他就这么骑着黑驴穿着白衣背着木剑不知道从哪里来到了神都金陵城。
那一年七月金陵会试,他就在秦淮河边的这艘红袖画舫上,喝了一夜红袖姑娘亲手酿造的添香酒,在晨曦中把酒放歌,弹奏了一曲凤求凰。
那一天,秋尘和丁香在另一艘画舫上,秋尘闻琴音而抚琴,与他和音,同奏了一曲凤求凰。
就在那琴声中,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凤凰台上凤凰神像忽然睁开了眼睛,秦淮河上有凤凰虚影衔一线天光而舞,烧红了天上的云,引来了百鸟朝拜,整个金陵城所有的花在琴音中盛开,浓郁花香飘百里馥郁依然。
仿若神迹,就是神迹!
曲终,乌衣巷子琴声绕梁,传闻三日不散!
白西风立在画舫的顶上,一身白衣黑发在晨风中飞扬。
他遥望着走上船头的秋尘,大声的喊道:“老婆,等我从夫子庙下来就娶你,你是我的!”
他施施然骑着黑驴而去,秋尘忽然也喊道:“我等你!”
他挥了挥衣袖,摘下了一朵红云,折成了一只鹤,鹤飞到了秋尘的手中,展开来,却是一行字:众里寻你千百度,蓦然回首,却在琴音深深处!
秋尘羞红了脸,丁香分明看见秋尘的眼中是一见钟情的爱恋。
天琴台一代才女秋尘,琴音有如天籁,琴心却被那少年一曲凤求凰而捕获,这或者就是……缘。
丁香是秋尘的师妹,那一年秋尘十五,丁香十三,那个叫白西风的少年十七。
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秋尘离开人间也已经过去了十年。
这或者就是份,他们虽然走到了一起,却天人一方,终究有缘无分,唯有隔着冥河思念。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儿却还在饱受煎熬,比如丁香。
“他再没有回到过这艘画舫上,明儿个一早,我就离开。”丁香的话就像夜风中的烟,轻飘飘没有魂儿。
落雪睁大了眼睛,“你……还不死心?”
丁香收回视线,默默的叹息了一声,“我爱他,真的。哪怕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他。”
“万一……我是说以他的本事,他如果不想人找到他,那么没有人能够用神魂搜索得到他的位置,除非你一寸一寸的将这个尘世耕一遍。这和大海捞针没有区别,师姐,我冒昧的说一句,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应该忘记,有些人,也应该放弃。”
丁香无法忘记那些事,更无法忘记那个人。
他为了师姐秋尘杀上天琴台是何等的威风,他为了师姐独闯北域秘境是多么的执着,他为了师姐深入大荒山脉,只为了找到一株最好的安魂果,他为了师姐骑着毛驴去了云隐寺,他们在云隐寺听知行大师讲经百日。他们回到了夫子庙,什么都没有再做,他们在夫子庙后山的十八重溪渡过了他们最后的时光,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弹一曲凤求凰,一起像蝴蝶一样的在花间嬉戏,一起在星光下相拥而眠……。
然后在某一天夜晚,师姐独自回到了天琴台,和丁香见了最后一面。
师姐对自己说,我走了,麻烦你照顾好他,他很粗心,不会做饭,他喜欢吃辣的东西,他喜欢秦淮河边红袖姑娘酿造的添香酒。
师姐终究还是走了,在那个血月最红的晚上,没有人知道师姐去了何处,就连老师也不知道师姐的生死。
他带着师姐的那一张古琴,骑着黑驴穿着白衣背着木剑踏着如血月光而去,据说他踏入了北域秘境,找到了魔都,并出了一剑,只出了一剑。
魔族三太子重伤遁入虚空,三太子麾下十万魔军前锋灰飞烟灭,刚刚开启的魔门在这一剑之下重新关闭。
他出了一剑,将那血月生生劈的皎洁。
那一夜,满地如血月光如潮水般退去,那一夜,如银月光重回大地。
那一夜,他从人间消失,再无人看见。
“你究竟去了哪里?”
丁香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