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
自张云海那场轰动一时的婚礼算起,转眼间,又是二十载春秋悄然而逝。
这二十年,界山脚下这座名为张家的城镇,早已从一座初具规模的小镇,膨胀成一方不容小觑的势力。
从任何角度看,张家镇都达到一个凡俗势力所能触及的巅峰。
它富庶、强盛、人丁兴旺,秩序井然。
张大山以老朽之躯搏杀出的这份家业,似乎已是一片坦途,繁花似锦。
然而。
在表面的繁荣秩序下,一个浓重的阴影,却始终笼罩在张大山的心头。
且随着时间推移,这阴影逐渐弥漫,让张大山成为了镇中私下流传的笑话。
灵根!
数十年过去了。
那传说中的仙缘之种,仍然是镜中花,水中月。
但多年来,张大山从未放弃过希望。
他耗尽心力,搜罗了无数古籍野史,甚至重金求购,那些号称能检测灵根的奇物,请来据说有望气之能的江湖术士。
他更是不厌其烦的,近乎偏执的,关注着每一个张家血脉的成长。
无论是否亲生,亦或是那些义子义女的后代。
每当有新生儿诞下,张大山总会第一时间赶到。
那时的他,不是威严的宗师,而是一个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老者。
然而结果,总是令人失望至极!
一次,又一次。
一年,复一年。
一代,又一代。
从张承宗开始,到张云海,再到张云海的儿子。
张大山的亲生血脉已经繁衍到了第四代。
义子义女更是数不胜数。
整个张家镇,人口上万,孩童数百!
然而,全员都是凡人!
没有灵根!
希望,在一次次重复的失望中,被消磨殆尽。
最初的敬畏,变成了麻木,进而滋生出了隐秘的同情,甚至轻视和嘲弄。
镇民们常常在暗中私语。
“老太爷又抱着小六子去后山了……”
“唉,何必呢?都这把年纪了,还执着那虚无缥缈的神仙事。”
“可不是嘛,咱们张家镇如今多好?有饭吃,有衣穿,有武艺傍身,外头谁不羡慕?这日子,给个神仙之位也不换呐!”
“嘘!小声点!老太爷也是……也是为张家好,想求个长生大道嘛。”
“求道?我看是上了年纪,魔怔了!年轻时受的刺激太大,总想着那不可能的事。”
“听说当年老夫人就是病死的,没钱治,大儿子也是饿死的,老太爷这是心病啊,总觉得成了仙就能救回一切似的……”
“可怜呐!一代宗师,富甲一方,子孙满堂,却偏偏被个仙字迷了心窍,到死怕是都放不下这个执念。”
这些声音,如同无处不在的风,在张家镇的街巷间流传。
镇民们固然感念张大山的庇护,以及张家带来的富足生活,但茶余饭后,仍然对他那有些疯魔的求仙执念,表示无法理解。
只觉得是老人家上了年纪后的一种心病。
……
时间是最无情的刻刀。
纵有宝药滋养,武功在身,宗师之躯也终有衰败之时。
张大山老了。
真的老了。
此时,自他在界山岩壁窥见仙法至今,已有七十余年。
他已经近一百三十岁高龄了,达到了凡俗之人的极限!
他的头发彻底花白,曾经紧致如铁的皮肤,全部松弛下去。
磅礴如海的气血,如同退潮般迅速衰减。
曾经开合间精光慑人的双眼,逐渐变得浑浊。
他再也举不起沉重的石锁了,步伐也变得迟缓。
如今的他,更多的时间,只是静静坐在宗祠后那处视野开阔的高台上,拄着那柄陪伴了他一生的旧猎刀,默默俯瞰这座生机勃勃的张家镇。
他看着张承宗沉稳的处理镇上庶务。
张云海带着年轻一代的后辈,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
重孙辈的孩童们,在街巷中嬉戏打闹。
商队们满载货物,进进出出。
这座由他一手缔造,倾注了后半生心血的镇子,如今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这本该是一个巨大的满足和欣慰。
然而,张大山内心深处,却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没有!”
“一个都没有!”
数十年过去了!
数代人过去了!
一个身具灵根的后代都没有。
张大山心有不甘,但却没力气再折腾了。
他就要老死了。
于是,他越来越多的前往亡妻秀娘的坟茔。
“秀娘,我尽力了……”
张大山的声音里,蕴含着无尽的疲惫。
江越的意识,一如既往的笼罩界山。
这几十年来。
他和张大山一起,看着张家镇人丁日益兴旺,也亲眼见证了那残酷的现实。
几代人,上万人口!
竟然没有一人身具灵根!
“灵根,竟如此罕见!”
江越的意识,不免泛起波澜。
他不由得忆起五十多年前,那一对为了争夺灵果反目成仇,自相残杀的师兄弟。
他们虽然命陨于界山,却也已经是天地间寥若晨星的幸运儿了。
他们,生来便拥有通天的钥匙!
只可惜,当时的自己太懵懂了!
江越忍不住轻叹一声。
这一天。
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的压在界山之上,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
张大山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拒绝了所有侍奉,独自一人,拄着猎刀,一步步翻山越岭,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走向秀娘的坟茔。
他每一步都走得非常沉重,仿佛每一步都会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江越担心他根本走不到目的地。
于是。
山径上原本松散的泥土,悄然变得坚实。
石头上的棱角,被不易察觉的磨平。
上坡和下坡的路,也逐渐趋于平缓。
这是江越能做的全部了。
最终。
张大山终于成功累倒在秀娘的坟前。
他望着远方山下,张家镇中升起的袅袅炊烟。
意识,开始模糊。
一生的画面在眼前飞速掠过。
年少时的困苦,年轻时的幸福,秀娘的温柔,妻儿死去时的绝望,发现洞府的狂喜,苦修无果的不甘,累积财富的算计,纳妾生子的麻木,成就宗师的豪情,开山筑镇的壮举,最终,定格在那些婴儿纯净却空洞的眼睛里。
那里面,没有他苦苦追寻一生的仙光!
“仙……缘……”
张大山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浑浊的眼中,那执着一生的火焰,正逐渐熄灭,只剩下一丝释然。
或许,是终于可以休息了。
山腹深处,江越的意识,始终笼罩着他。
墓碑前,一块温润的玉石缓缓从土中升起,替他挡去背后的寒意。
“小老头,安息吧,界山会记得你的,我也会记得你的。”
仿佛是听见了江越的声音,听见了界山的声音。
张大山嘴角带着一抹释然的微笑,缓缓垂下头颅。
整座界山都在这一刻静了下来,仿佛在为他守最后一程。
张大山死后。
无形的魂魄飘出,在江越的意识引导下,缓缓沉入山腹的魂池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