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言邻亡命奔跑,简直是慌不择路。好在他在西关出生,西关长大,对西关熟悉无比,闭着眼走都不迷路。
西关的横街窄巷,路面都是麻石铺成,一块块,长方形,并非好平整,总有那么几块凸几分上来,或凹几分下去。
何言邻跑得气喘吁吁,脚下被这样一块麻石一绊,整个人就“吃狗屎”一样,摔在麻石上,“嘭”的一声,手里捧着的圆盘,在地上摔成几块,两只蟋蟀从破盘陶片中钻出来,欢快地叫着,分头蹦跳着逃去。
何言邻惨叫一声:“我的蟋蟀呀!”。
他一跃而起,也不知追了几条小巷,蟋蟀无影无踪,倒是闻到一股蒸包子的味,他这才发现,自己跑到一个露天食肆。
当时的广州人,已经识得(懂得)在空隙中为口奔忙(形容为生活奔忙)。
有人看到广州人好吃、敢吃、会吃、能吃、识吃,就在露天的地方,搞起简陋“食肆”,摆几张矮枱、矮凳,煲水焗茶蒸点心,一盅两件(一盅茶两件点心)二厘钱,所以叫二厘馆。茶客都是做苦力的劳工,属低下层,他们除了叹一盅两件,就是等人来这里招散工。
环境稍好的二厘馆,会用油布搭个棚顶,也会雇请一、两个工仔(小工)。眼前这间,环境真的不好,不仅无油布做棚顶,连炉灶都露天,老板兼做工仔(小工)。当时已是下午时分,无茶客,老板是个刚满二十的男性年轻人,正在一张矮枱上搓面。
何言邻看了两眼,兴致大发,也就忘了追蟋蟀。他就是如此性格,凭兴趣做事,天塌下来也改不了。
原来二厘馆老板对面,有个老者坐在矮凳上。老者个子不算高,身板精瘦,衣衫虽然不算光鲜,却穿着整齐,头发不长,梳得服服帖帖,眼睛却好亮。
“左手三分力,右手七分力…”老者挥着打狗棍,指点着老板搓面:“不知七分力有多重,这就是七分力…”
老者打狗棍一戳,戳在老板右上臂,老板受痛,“呀”的叫着,右手大力搓面。
何言邻乐得哈哈大笑,他从未见过如此光景,搓面像练武打一样,觉得过瘾。“啸!”他欢快地吹声口哨。
他两步蹦跳过去,蹲坐在老者旁边。
老者也不看他,却将打狗棍交给他,由他挥棍,自己只发声:“左手五分力…右手手腕…左手手背…好。”
面搓好,包上叉烧馅,上了蒸笼。一会儿,一股香味扑鼻而来,三只叉烧包,端到老者面前。
叉烧包包身高耸,包皮裂开三瓣,包顶微微裂个小口。
何言邻拍手叫好。
老者却不出声。
老板紧张地看着老者。
何言邻知老者不满,然而,又不清楚不满什么,即刻闭嘴,他也是个伶俐之人。
老者慢慢开腔:“叉烧包,讲究高身雀笼型,大肚收笃,爆口而仅微微露馅,还要微微透出叉烧馅的味。”
老者叫何言邻看下,这三只包是否达到标准。
何言邻左看右看,左看右看,摇下头:“不像。”
老者又问:“那不像?”
何言邻又看下,说:“三只叉烧包是高身,不过无雀笼型,有收笃,肚不大,有爆口,无露馅,闻不到叉烧馅的味。”
他的话还没讲完,老者手起棍落:啪!啪!啪!
三只叉烧包变成薄饼,趴在枱上,真难看。
老板的脸色更难看。
“重做。”老者面无表情说道:“记住,底皮一分半,边皮一分,捏口时手力减半。”
五次之后,老者没再挥打狗棍,叫何言邻拿起一只叉烧包。
这只叉烧包高身雀笼型,大肚收笃,爆口而仅微微露馅,一股叉烧馅的味扑鼻而来。
何言邻忍不住叫道:“哇,好香。”
老者说:“吃。”
何言邻顾不得烫口,两三口吃进去,一边咬字不清说道:“再给我一个…”
转眼间,三只叉烧包,落入何言邻的肚。这时,他才想起要给银子,在身上左摸右摸,那有银子。
他不好意思,说:“老细(老板),不好意思,我没带银子,下次来吃叉烧包,一齐还。”
老板说:“湿湿碎(小意思),无所谓。”
老者说道:“免收。”话音没落,人已扬长而去。
老板即刻对何言邻说:“少爷,阿伯恩师说,免收,免收。”
这老板好眼力,虽然何言邻身上、脸上灰一道、黑一道,衣服料子却名贵,他看出这靓仔(青少年)非富则贵。
老板告诉何言邻,就凭阿伯教做的叉烧包,自己的二厘馆,胜过其他二厘馆好多倍。
何言邻周围看下,茶客多了,大概是闻香而来,个个茶客都是点叉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