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狗仔将一笼叉烧包,放在何言邻面前。
盖子揭开,一股蒸汽上升,何言邻拿起一只叉烧包,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将叉烧包放进嘴里。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狗记”二厘馆没几个食客,连等招散工的人都走了。狗仔在围裙上擦下手,也蹲坐在何言邻旁边。
何言邻一只叉烧包下肚,又拿起一只,一边看一边说:“我们茶楼的叉烧包,形状同味道,特别是馅,同你的叉烧包差点。”
“差点什么?”狗仔也来了兴趣。
“差…差…我不知怎样讲,反正就差点。”何言邻说,转而东张西望。
“你找‘古代隐士?”狗仔从小在江湖混,也是个机灵鬼。
何言邻嘻嘻一笑:“那次后,我就未见过他。”
“我都是。”狗仔想了想,说:“我同你一样,都是那日第一次见他,以前都是听其他人讲的。”
何言邻三口两口吃下叉烧包。
叉烧包不仅要趁热吃,而且讲究馅汁未被包身吸干之前吃,所以,流传至今,传统的广州叉烧包,除了外形:“高身雀笼型,大肚收笃,顶尖爆口而仅微微露馅”,最关键必有叉烧馅汁,如果只有叉烧馅,无叉烧馅汁,又或者叉烧馅汁太小太干,都不算是传统的广州叉烧包。
何言邻看下蒸笼,眼珠一转,脑筋也转得快:“你可不可以来第一楼,专门做叉烧包。”
狗仔一听,瞪大眼睛看着他,张大嘴巴却答不上话,显然,狗仔这次的脑筋,没他转得快。
隔段日子,何言邻又去“狗记”二厘馆,一如往常,蹲坐在矮凳上,吃三只叉烧包,东张西望找‘古代隐士’,张口闭口不讲要狗仔来第一楼的事,好像他从未提过一样。
有点“三顾茅庐”的方式方法。
何言邻此时不过十六、七岁,大概家里丰衣足食,身材在广州人中算高大,不到一米七。然而,怎样看,他还是个靓仔(青少年),肯定不会像诸葛孔明那样,掐指一算,就算出个计谋。那么,为何他对古代计谋如此熟悉?
哪个年头,娱乐方式确实有限。细路(小孩)、靓仔(青少年)大多在街头巷尾玩乐:斗蟋蟀、抽陀螺、弹石仔、跳绳子;大人也就四样:睇大戏(看粤剧)、听粤曲、打牌(或打麻将)、捉(下)象棋。
如此一来,造就大批讲古佬(讲故事的男人)应运而生,讲古佬(讲故事的男人)一把折扇走天涯,两张嘴皮串街走巷,古仔(故事)随便听,铜板随意给。每日,街头、巷尾、码头、公园都会有几个讲古佬(讲故事的男人)摇着折扇,在摆龙门阵(讲故事)。
何言邻同其他西关、广州细路(小孩)、靓仔(青少年)一样,听讲古佬(讲故事的男人)的古仔(故事)长大的,对三国、水浒、西游记等等古仔(故事)滚瓜烂熟,甚至同其他西关细路(小孩)、靓仔(青少年)玩过三国游戏,他扮关公(关羽),张三同扮诸葛孔明。
不同的是,这次他是自编自演“三顾茅庐”,相同的是,整个过程,同讲古佬(讲故事的男人)讲的三国一样。
反而狗仔沉不住气,他在江湖混着长大,身上江湖习气浓厚,对方已开口,自己必须应答,否则就是没义气。
“我…”狗仔刚开腔,突然,一阵敲锣打鼓声传来,打断他的话。
原来有一队练武的人马,在“狗记”二厘馆旁边的空地,耍枪舞剑。
何言邻拿着只叉烧包,走过去,一边吃一边看热闹。
狗仔见客不多,也去看武打。
圈中人花拳秀腿,你来我往,令人眼花缭乱。突然,对打的人棍子脱手,飞向何言邻的脑袋,狗仔眼疾手快,将何言邻推倒在地,自己右肩膀挨了一棍。
何言邻眼神带着感激看下狗仔,口里没讲什么,因为这种舍身保护他人的行径,是老友(好朋友、老朋友)的举动,口讲多谢反而虚假。
两人相识之后,狗仔更像兄长,处处保护何言邻。尽管他不玩蟋蟀,不斗蟋蟀,也不像何言邻如此爱玩乐。然而,何言邻觉得他跟张三同一样,不会出“阴招”害他,还会保护他。
练武队见几乎伤人,也不敢再摆摊。
此时,狗仔想起什么。
“我惯了懒散,不想给人家打工。”狗仔在围裙上擦下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看得出,他心里不想拂何言邻的好意,
然而,狗仔也不想勉强自己,一个流浪长大的孤儿,确实不想受约束,所谓做惯乞儿懒做官,更可况他有“狗记”,虽然脏、乱、烂,毕竟是自己的。
何言邻歪下脑袋,看下狗仔,笑下,什么都没讲,走了。
狗仔一怔,随后心里释然,他认为自己已回应对方,不欠对方。
何家大屋的大厅门口,何言邻站着,面向大天井,使劲给线绳打蜡。
大天井四边,摆着大大小小花盆,有的直接摆放在地上,有的放在一尺高的小圆石柱上。花盆栽种的不是各种花卉,而是药材:夏枯草、金银花、紫苏、人参果、鱼腥草和甘草等等,倒也花红叶绿,错落有致。
唯独有个绿色大陶盆,什么都没栽种。陶盆二尺直径左右,盛了大半盆水,多尾金鱼在游弋。这个大陶盆,是阿二专为何言邻备下的,让他用来养荷花。每年6月至9月,荷花盛开的季节,他就不时拿几支荷花回来,逗阿二:看看是荷花好看,还是你好看。
大天井的药材花盆上,大厅的满洲窗旁,横七竖八放着几只大风筝。
如果有谁认为张三同走了,他单枪匹马,又经常被其他人“阴”(害),斗蟋蟀无瘾,从此绝了玩乐的念头,谁就大错特错。他简直像孙悟空转世一样,未玩够,别人会玩的把戏,他肯定不放过,别人不敢玩的玩艺,他照样玩个够本。最近又迷上玩风筝,兴致一来就出去,扯着风筝放飞。
放风筝累了,就去羊城第一楼一巡。
他问老豆(阿爸),怎样能将狗仔请来。
何老爷不像儿子,兴趣多多,嗜好三样:叹茶、看本草纲目、琢磨药方。每日按时按点叹盖碗茶,有空闲就看本草纲目、琢磨药方。
此时他正坐在大厅的四方酸枝枱旁,面向大厅门口,拿起盖碗,揭开盖子,吹着热气,叹茶。
“仔(儿子),你都要帮狗仔想下。”何老爷慢条斯理说道:“不能都是你有着数(赢),对方不划算。”
“斗蟋蟀,有着数(赢)才过瘾。”何言邻吹出长长的口哨:“啸!”大概勾起他与张三同玩蟋蟀、斗蟋蟀的心瘾。
“如果次次都是你有着数(赢),就没人再同你打交道。”何老爷不玩蟋蟀,更不斗蟋蟀,他讲的是自己的经商之道,须让利时则让利,双方都划算,才能维持下去。看来,何老爷想将自己的经商之术,传授给儿子。
“真的是这样。”何言邻停止打蜡,想下:“有段日子,没人敢跟我们斗蟋蟀,他们见到我和三同掉头就走。”他的心思仍然在蟋蟀上,心瘾未尽。
何老爷看下儿子,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冀望。儿子已经比自己还高,仍然玩性没尽。
何老爷心想:过几年再讲吧,这次能想出高档茶楼的主意,已经不错。
何老爷不再讲经商之道。
两父子各想各的心事。
何言邻脑筋转得快,想到张三同已走,自己又经常被其他靓仔(青少年)“阴”(害),斗蟋蟀没意思,便冲口而出:“无瘾!”
正想着心事的何老爷,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接口道:“无瘾!”
何言邻转头,看下父亲,就想笑,老豆(阿爸)讲“无瘾”,有点怪。不过,他的脑筋,已经转到原来的话题:“我问狗仔的事。”
“你都要为狗仔想下。”何老爷仍然慢条斯理说道:“如果被其他人偷师,学会做叉烧包,他就没赚银子的本事。”
儿子想请狗仔来第一楼做叉烧包,何老爷知,狗仔不愿来,也在何老爷的意料之中。
当时的中国,工业不发达,农业更落后,就算在广州、西关,商贾活跃,然而,其他方面不见得先进。是以,有一技之长的人不多,这类人凭一技之长,能够养活一家几代。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就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也是身怀一技之长的人最忌。
“你同狗仔讲,他不用教第一楼的点心师。”何老爷提醒儿子:“我叫阿二在厨房设个单间,狗仔在里面做叉烧包,就没人能偷师。”
“对!我怎么就未想到。”何言邻将线、蜡一扔,蹦跳起来:“老豆(阿爸),你想得真周到,姜还是老的辣,而且,单间又干净。”
“将就将就。”何老爷仍然是这句口头禅,被人骂是这句,被人赞也是这句,对着儿子还是这句。
“将就…”何言邻脱口而出,再见狗仔时,不知为何,他想起老豆(阿爸)的口头禅。
“将就?”狗仔觉得莫名其妙。
何言邻自己都觉得好笑,怎么转到老豆(阿爸)的口头禅。他将叉烧包塞进嘴里,让自己讲不出话,狗仔不熟悉自己老豆(阿爸),解释老豆(阿爸)的口头禅,是件无谓的事。
叉烧包下肚,何言邻开腔:“你如果肯来第一楼,时间就岔开,‘狗记’照样开,而且,你不愿意,随时可以不来。”
习惯在围裙擦手的狗仔,听到这番话,停止擦手,蹲坐在他旁边。
何言邻三番两次邀请,诚意拳拳,自己确实要想下。狗仔是个受软不受硬的人,对方越为他着想,他就反而不过意。
何言邻又吃下一只叉烧包,饮口茶:“你如果肯来,我老豆(阿爸)叫阿二在厨房设个单间,专门给你做叉烧包,谁都不准进去。”
狗仔张大嘴巴,讲不出话。当初他还有半分犹豫,除了习惯懒散,也好担心被人偷师,一旦没这个专长,他就没赚银子养活自己的本事,因为他现在没其他一技之长。
何老爷此举,令他消除这些顾虑,等于八人大轿“服伺”,此时不上轿,更待何时?
二厘馆最旺的时辰,是早晨四、五点至八点,此时来饮茶、叹一盅两件的人,大多专门到此等招散工,八点过后,几乎没人来招散工,这日找不到散工的人,又要明日请早。
八点后,狗仔就到第一楼。
羊城第一楼又有个另样招式:限时限量供应叉烧包。
这本来是何老爷需要迁就狗仔,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谁料却开了“限时限量促销”先河,西关、广州商家竞相仿效。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