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恶臭的污水瞬间淹没至腰际,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气味几乎让伍思涯窒息。头顶上方,激烈的枪声如同爆豆般骤然响起,又在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后,戛然而止。
死寂。
只剩下污水流淌的汩汩声,和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轰鸣。
老周……
伍思涯死死咬着牙,指甲抠进掌心腐滑的管壁,才勉强压下那一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嘶喊。泪水混合着污水泥浆,从脸上滑落。他知道,那短暂的、用生命换来的寂静意味着什么。
没有时间悲伤。
求生的本能和肩上沉甸甸的责任,逼迫着他挪动冻得几乎麻木的双腿,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管道中,艰难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老周指示的东方摸索前行。
管道狭窄逼仄,空气污浊不堪,每一步都如同在噩梦沼泽中挣扎。未知的恐惧和失去同伴的悲恸,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他,几乎要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但他不能倒下。父亲、李工、林默、老周……太多人的牺牲,像无数双手,在背后推着他,必须向前。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空气也略微流通了些。他奋力向前,发现光亮来自一个向上的铁梯,通向另一个窨井盖。
他小心翼翼地攀上铁梯,将耳朵贴在冰冷的井盖上,仔细倾听。外面似乎是一条相对安静的背街,只有偶尔车辆驶过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缓缓顶开井盖,露出一条缝隙。
夕阳的血色余晖刺入眼中。街道空旷,并无异样。他咬紧牙关,猛地推开井盖,爬了出来,又迅速将其复原。
他瘫坐在肮脏的地面上,浑身湿透,沾满恶臭的污秽,在夕阳下像个从地狱爬出的流浪鬼。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城东的一片老居民区,比梧桐巷更破败,低矮的平房挤挨在一起,晾衣绳横七竖八,挂着破旧的衣物。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对方既然能精准找到调度室,就一定有能力追踪这片区域!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钻进一条更窄的胡同。此刻的他,不能再以任何引人注目的形象出现。他需要衣服,需要伪装。
天无绝人之路。他在一个堆满垃圾的角落,发现了几件被丢弃的、同样散发着酸臭味的破旧棉袄和一条脏兮兮的围巾。他迅速剥掉自己身上那件湿透的、颜色显眼的毛衣,换上那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油污板结的破棉袄,用围巾将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做完这一切,他稍微松了口气,至少看起来不再那么扎眼。他从棉袄口袋里摸出那枚“打火机”储存器和老赵的军用水壶——这两样东西,竟奇迹般地没有在污水浸泡中丢失。他拧开水壶,里面剩余的清水早已与污水混合,但他还是仰头灌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怪味的液体滑过喉咙,稍许压下了翻腾的恶心感。
下一步,去哪?
“涅槃”程序已然被打断,接应无从谈起。老周牺牲,与“老兵”的联系彻底中断。他像一颗被彻底抛入茫茫大海的石子,孤立无援。
西山静园是绝对不能去了。对方必然张网以待。
他漫无目的地在破败的街巷中穿行,像一抹游魂。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华灯初上,城市的夜生活开始展现其喧嚣的一面,但这喧嚣却与他格格不入,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饥饿和寒冷阵阵袭来。他摸了摸口袋,身无分文。连续的经历惊险,早已耗尽了他所有体力。
他路过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铺,香气诱人,几个刚下工的民工正围着买包子。老板忙碌着,收钱,递包子,大声吆喝。
伍思涯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空洞的目光落在那些白胖的包子上。
就在这时,买包子的民工中,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面容憨厚的中年人,似乎注意到了这个裹得严实、浑身脏污、眼神直勾勾盯着包子的“流浪汉”。他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买好自己的包子,转身走过来,什么也没说,直接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塞进伍思涯手里,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转身和工友走了。
伍思涯愣在原地,手中包子的温热透过冰冷的皮肤,一路烫进心里。他看着那几个民工说笑着远去的背影,眼眶再次发热。
市井之间,虽有倾轧算计,有冷漠旁观,却总在最不经意的角落,闪烁着这般微不足道却又真实无比的微光,照亮这苦难人间的片刻温暖。
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包子,滚烫的肉馅烫得他舌尖发麻,却给了他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他必须找到一个能暂时栖身、又能获取信息的地方。他想起了那种最不起眼、往往也最消息灵通的地方——通宵录像厅,或者更老式的、藏在居民楼里的黑网吧。
他避开大路,专找那些招牌昏暗、环境杂乱的小巷子。终于,在一个挂着“兄弟维修”破牌子、实则半地下室的入口处,他看到了一个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通宵放映,五元一位”的灯箱。
就是这里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帽檐,走了下去。
地下室空气混浊,烟雾缭绕,劣质烟味、泡面味、脚臭味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十几台老旧的大脑袋显示器闪烁着光,零星坐着几个熬夜打游戏或看片的年轻人,神情麻木。老板是个秃顶的中年胖子,正靠在躺椅上打着鼾。
伍思涯摸遍全身,最后从水壶的防水夹层里,摸出了那张唯一剩下的、被泡得发软的五元纸币——这是之前陈姨塞给他买菜的,他一直没舍得用。
他将钱放在桌上,指了指角落一台空着的机器。
胖子老板眼皮都没抬,含糊地嗯了一声。
伍思涯走到那台机器前坐下。电脑老旧,运行缓慢。他不敢登录任何个人账号,也不敢访问敏感的新闻网站。他只能打开最普通的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那个让他心碎的名字——“伍鸿禎”。
搜索结果瞬间弹出。大多是官方发布的、格式统一的“病逝”讣闻,措辞谨慎,语焉不详。零星有几所大学和研究机构发布的悼念文章,但也仅限于学术成就追思,对其死因讳莫如深。
舆论,被巧妙地引导和压制了。
他不死心,又尝试输入“河口镇”、“污染”、“抗议”等关键词。搜索结果要么是被清理过的陈旧报道,要么就是指向合源公司那篇关于“绿色循环科技产业园”的正面宣传通稿。
张承禹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再次出现在屏幕上,侃侃而谈,承诺着美好的未来。
伍思涯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将他笼罩。对手的力量远超想象,不仅能物理清除知情者,更能掌控信息的流向,编织巨大的谎言。
他疲惫地靠在肮脏的椅背上,闭上眼睛。下一步,该怎么办?像老鼠一样永远躲藏在这地下?还是……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隔壁机器两个年轻人的闲聊,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
“……妈的,昨晚吓死老子了,那边厂子突然爆炸,还以为打仗了……”
“听说不是事故,是搞什么演习……”
“演习个屁,我二舅就在那厂旁边收废品,说看到好多黑衣服的人,带着家伙,追什么人呢……”
“真的假的?别瞎说……”
“骗你干嘛!还说听到枪声了……后来就戒严了,不让靠近……”
“啧,这世道……”
伍思涯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们谈论的,显然是昨晚老周为他断后的那个废弃公交场站!
消息并未被完全封锁!还在以市井流言的方式悄然传播!
虽然扭曲,虽然模糊,但真相的碎片,就像野草,总能从巨石的重压下寻隙而生!
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更压低了些:“哎,听说了吗?西山那边今天也不太平……”
“静园?又咋了?”
“好像也是戒严了,说是有‘可疑人员’活动,搞什么安全演练……但我看那架势,不像演练,倒像是抓人……”
“卧槽,这几天咋回事?哪儿都不安生……”
西山静园!果然也出事了!
伍思涯竖起耳朵,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疑人员”?是在说去取林默遗物的老周?还是……对方布控的人被发现了?林默留下的东西,到底引发了什么?
他无法判断。但这些零碎的、来自底层的议论,像一块块拼图,让他勉强能窥见昨晚那场无声战役的惨烈与波及之广。
对手在疯狂地扑火,但火星,似乎已经开始溅落。
他坐在嘈杂污浊的地下室里,看着屏幕上那些被精心修饰过的谎言,听着身边这些最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议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涌动。
绝望与希望,压迫与反抗,巨大的谎言与卑微的真实,在这里交织、碰撞。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打火机”,又摸了摸水壶。
火种还在。
微光未灭。
他需要找到一个方法,让这微光,变成足以燎原的火焰。
他关掉浏览器,清空历史记录,缓缓站起身,走出了这间烟雾缭绕的地下室。
外面,夜色已深,寒星点点。
他抬头望了一眼那被高楼切割的、狭窄的天空,将围巾裹得更紧,迈步融入冰冷的夜色。
暗流依旧汹涌,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茫然。
他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回到最底层,倾听最真实的声音,寻找那可能存在的、裂缝中的机会。
寒风如刀,刮过伍思涯裹紧的围巾,试图钻进他每一寸冰冷的肌肤。他离开了那间充斥着电子噪音和颓废气息的地下室,重新融入城市夜晚的脉络。与之前的茫然不同,此刻的他,心中有了一个模糊却坚定的方向——沉入市井,像他过去拾荒时一样,从最底层的缝隙中,寻找真相的碎屑和生存的机会。
他不再试图往那些光鲜亮丽却可能布满眼睛的地方去,而是专门挑拣着城市最破败、最混乱的角落行走。棚户区边缘散发着尿骚味的窄巷,午夜过后依旧喧嚣嘈杂的廉价大排档,流浪者蜷缩的桥洞下方……这些被繁华遗忘的褶皱,反而成了他暂时的庇护所。
饥饿和寒冷依旧如影随形。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在一个即将收摊的流浪摊贩那里,用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破棉袄,换了一个冷硬的烧饼和半瓶不知谁喝剩的矿泉水。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接过棉袄时,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又多给了他半块饼。
伍思涯蜷缩在一个避风的广告牌后面,狼吞虎咽地吃下那点可怜的食物,冰冷的饼渣噎得他直伸脖子,他就着那半瓶冰水艰难地咽下去。胃里有了东西,身体才稍微恢复了一点暖意。
他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吃完东西,他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街头巷尾的一切议论。
“……听说没?河口镇那边,又送进去几个……”
“造孽啊……说是怪病,谁信呐……”
“小声点!不想活了?让人听见……”
“怕啥?都这样了……就是那缺德厂子害的!”
“唉,有啥办法?人家现在摇身一变,成环保先锋了……”
几个下夜班的工人在公交站台等车,压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飘来。伍思涯放缓脚步,心脏微微收紧。河口镇的情况,果然还在恶化!而合源的粉饰工程,也在同步进行。
他又路过一个通宵营业的洗车摊,几个司机模样的男人一边等着洗车,一边聊天。
“……妈的,这几天查车查得邪乎,尤其是出城的……”
“可不嘛,说是抓什么逃犯?我看不像……”
“像找东西……或者找人?昨儿个连西山那边都封了一段路,神经病……”
“谁知道呢……这年头,少打听,少说话,干活挣钱完事……”
西山封路?伍思涯心中一凛。是因为老周昨天的行动吗?对方还在持续搜查,力度极大。
这些零碎的信息,像一块块冰冷的拼图,逐渐拼凑出对方正在进行的、庞大而紧张的善后与搜索行动。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越收越紧。
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力,但同时也更坚定了不能去正规场所求助的想法。任何需要身份证明的地方,都可能成为自投罗网的陷阱。
后半夜,气温更低。伍思涯躲进一个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狭小的隔间里,这里好歹能挡点风。取款机运作的嗡嗡声成了唯一的伴奏。他靠在冰冷的玻璃墙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真正睡去,只能半眯着眼,保持警惕。
偶尔有醉醺醺的酒鬼或者真正的流浪汉进来,看到他蜷缩在那里,大多嘟囔几句便离开,形成了一个底层之间心照不宣的、互不打扰的默契。
就在他意识有些模糊之际,自助银行的门被推开,一阵冷风灌入。一个穿着某平台外卖员制服、满身寒气的年轻小哥走了进来,一边搓着手哈气,一边走到取款机前,嘴里骂骂咧咧:
“操蛋的天气……操蛋的派单……妈的,刚才那单送的什么鬼地方,阴森森的,差点掉沟里……”
他似乎只是想找个地方暖和一下,并不取钱,靠在另一面墙上,拿出手机划拉着。
伍思涯本没在意,但小哥接下来的自言自语,却让他瞬间睡意全无!
“……西山静园后山那破路,路灯都没一个,导航还瞎指……下次给再多钱也不送了……”
西山静园后山?!
伍思涯的心脏猛地一跳!老周昨天去的是静园正门追思会现场,后山……会不会是林默留下的另一条线索?或者,是对方布防的薄弱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害,开口搭话:“哥们儿,西山静园那边……现在能进去吗?听说挺严的。”
外卖小哥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见是个裹得严实的流浪汉模样,也没太在意,撇撇嘴:“进个屁!正门那边警车闪着灯呢,跟拍电影似的。我是绕到后山那边,有个小破门,平时锁着的,不知道今天咋开了条缝,送餐地址就在里头一个破院子里……邪门得很。”
小破门?开了条缝?破院子?
伍思涯的呼吸几乎停滞!这太不寻常了!是陷阱?还是……林默或者“老兵”其他人留下的另一处标记?甚至可能是对方内部某个环节出现了漏洞?
“那院子……啥样啊?”他故作随意地问。
“就一普通废弃院子啊,黑灯瞎火的,就一老头出来拿的餐,给的钱还是现金,怪得很……”小哥似乎也觉得这单有点诡异,不想多谈,正好手机响了,有新订单,他骂了一句,推门匆匆走了。
自助银行里再次剩下伍思涯一人,但他的内心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去,还是不去?
这极有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等着他这条漏网之鱼自投罗网。但万一……万一是唯一的机会呢?万一那里有林默留下的、关于“蜂巢”和“青龙”的更直接证据呢?
老周牺牲前决绝的眼神,林默那则用生命发出的讣告,父亲书房里那首血泪交织的诗……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玻璃门前,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零星驶过的车辆。
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强大的、源于无数牺牲的推力,让他做出了决定。
他必须去一趟西山静园后山。
即使那是龙潭虎穴,是万丈深渊。
他整理了一下裹在头上的围巾,确认那枚“打火机”和水壶都贴身藏好,推开自助银行的门,再次步入冰冷的夜风中。
方向,西山。
这一次,他不再是茫然逃亡,而是主动走向风暴的中心。
暗流依旧汹涌,但他已决心潜入最深處,去触碰那可能存在的、微弱的真相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