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枯枝败叶,在西山后山的荒径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伍思涯裹紧破旧的棉袄和围巾,将大半张脸埋进粗粝的布料里,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在浓重的夜色中艰难跋涉。
越靠近静园区域,空气中的紧张感便越是凝滞。远处山麓的静园主体建筑方向,隐约有警灯的蓝红色光芒无声闪烁,如同巨兽蛰伏的眼睛。他不敢走任何可能被监控的大路,只能凭借多年前偶尔来此拾荒时残留的模糊记忆,在荆棘丛生、陡峭难行的后山小径上攀爬。
手脚被尖利的岩石和枯枝划出口子,寒冷和疲惫几乎要将他的体力耗尽。但他胸中揣着那一点从外卖小哥口中得来的、微弱却灼热的希望,以及无数牺牲者沉甸甸的嘱托,支撑着他不敢停下。
终于,在一处被荒草几乎完全掩盖的破旧石墙下,他找到了外卖小哥描述的那道“小破门”。那其实是早年静园边界的一道偏门,铁门早已锈蚀不堪,锁头形同虚设,其中一扇门歪斜着,果然露出了一道可容人侧身挤入的缝隙。
门内一片死寂,比山外更显幽深黑暗。借着微弱星光,可见这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后院,假山倾颓,池塘干涸,几间黑黢黢的平房如同蹲伏的怪兽,了无生气。
外卖小哥说的“破院子”在哪里?伍思涯伏低身体,屏住呼吸,仔细搜寻着任何一丝异常。
没有灯光,没有人声,甚至连虫鸣都听不到。只有风穿过破败窗棂的空洞呼啸。
难道真是陷阱?或者自己来晚了?
他不甘心,凭借着拾荒者对于隐藏角落的敏锐直觉,一点点摸索前进。指尖划过冰冷粗糙的墙壁,触碰到干枯的苔藓和蛛网。
忽然,他的脚踢到了一块松动的石板,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
他立刻蹲下身,用手摸索那块石板。石板似乎有些活动,边缘与周围的泥土有细微的缝隙。他心中一动,用尽全力,小心翼翼地将其撬开。
石板下,并非什么地道入口,只有一个浅浅的土坑。坑里放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巴掌大小的扁平方块。
东西还在!
伍思涯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跃出喉咙!他迅速将油布包取出,塞进怀里,又将石板恢复原状。
就在他准备立刻撤离的瞬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像是鞋底踩碎枯叶的声响!
有人!
伍思涯全身汗毛倒竖,瞬间扑倒在地,滚入旁边一丛茂密的枯草之中,死死屏住呼吸。
几束强光手电的光柱刺破了黑暗,从不远处的月洞门扫射进来!光影晃动,伴随着压低的交谈声。
“……确认了吗?刚才好像有动静?”
“搜仔细点!头儿说了,这地方可能还有漏网之鱼留下的东西!”
“妈的,这鬼地方阴森森的……真有东西,白天早搜干净了……”
“少废话!干活!”
是“清洁工”!他们竟然还在夜间巡逻搜查!
光柱在院内来回扫动,几次从伍思涯藏身的枯草丛上方掠过,最近的一次几乎照亮了他脚边的泥土!他蜷缩成一团,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正朝着他藏身的方向走来!
完了!要被发现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静园正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似乎是车辆紧急刹车的尖锐声响,紧接着,对讲机里传来急促的呼叫!
“……正门有情况!疑似可疑车辆冲击关卡!所有单位立刻向正门支援!重复,所有单位向正门支援!”
院内的搜索人员顿时一阵骚动。
“操!正门怎么了?”
“别管了!快走!”
光柱迅速移动,脚步声杂乱地远去,很快消失在月洞门外。
危机骤然解除。
伍思涯瘫在草丛里,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剧烈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敢慢慢抬起头。
院子里重归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是巧合?还是……又是“老兵”的人在暗中调虎离山,再次救了他?
他不敢多想,也无力去想。此刻最重要的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挣扎着爬起身,怀揣着那个油布包,沿着原路,踉跄着逃离了西山静园后山。
回到相对安全的城区边缘,他找了个早已废弃的、连流浪汉都不愿栖身的破旧报亭,钻了进去,才敢掏出那个油布包。
双手因为紧张和后怕,依旧在微微颤抖。他一层层揭开油布。
里面包着的,并非他预想中的文件或微点胶,而是一本极其破旧、封面早已脱落、纸张泛黄发脆的……《唐诗三百首》?
伍思涯愣住了。
怎么会是一本古诗集?林默拼死留下的,就是这本书?
他难以置信地快速翻动书页。书页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批注,没有夹带,只有密密麻麻的铅印诗句。
失望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心中的希望之火。难道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取回的,只是一个无用的废物?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个误导性的陷阱?
他不甘心地摩挲着粗糙的书页,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冰冷的文字。
忽然,他停顿了一下。
触感……有些不对。
他仔细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细微差别。大多数书页是平滑的,但有几页,似乎……比别的页稍微厚了那么一丝丝?极其细微,若非他长期拾荒练就的敏锐触觉,几乎无法察觉。
他立刻将书拿到破窗透入的微弱天光下,仔细查看那几页——分别是印着李白《蜀道难》、杜甫《春望》、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和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的页面。
是了!李商隐《无题》!父亲最后留下的诗!
他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这不是巧合!
他屏住呼吸,用手指肚极其轻柔地、一寸寸地抚摸那几页纸的边缘和空白处。
终于,在《无题》诗页下方的大片空白处,他感觉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盲文般的凸起感!非常浅,几乎与纸面融为一体!
有东西!
他猛地想起父亲书房里那盏老旧的台灯,灯座是可以加热的。父亲有时会用它来烘烤受潮的书页……
一个大胆的猜想涌上心头!
他环顾报亭,在角落里找到半截不知谁丢弃的、已经凝固的白蜡烛和一个破烂的打火机。
他点燃蜡烛,小心地控制着火焰的距离,将那页《无题》诗页,缓缓地在烛火上方均匀烘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纸页被烤得微微发黄卷曲,就在伍思涯几乎要放弃之时,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空白的纸页上,竟然逐渐浮现出淡黄色的字迹!是柠檬汁一类的东西书写的密写信息,遇热显影!
字迹娟秀而清晰,与林默那份冷静气质相符,内容却让伍思涯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青龙权限骇人,源自‘蜂巢’核心漏洞,疑似与五年前‘基石’项目失控有关。张承禹为其技术白手套,亦为弃子。关键证据不在纸面,在其‘思无涯’印章钤印之旧稿夹层。阅后即焚。”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
伍思涯握着书页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
“基石”项目?五年前?那是什么?
父亲“思无涯”印章钤印的旧稿?父亲的书房已被抄检一空,那些旧稿……
张承禹是白手套,亦是弃子?
最关键的是——林默这最后的信息,直接推翻了他们之前的判断!最关键的证据,并非那本微点胶记录的账本,而是藏在父亲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旧稿之中!而账本,或许只是引开注意力的烟雾弹?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
他立刻将烛火移向其他几页感觉异常的诗页。
《蜀道难》页面浮现的是:“联络点已暴露,转移至老城隍庙废碑下。”
《春望》页面浮现的是:“河口数据备份,藏于第三排污口七步处砖下。”
《送元二使安西》页面浮现的是:“若遇绝境,可寻‘卖豆花的徐婆婆’,暗号‘青石板路滑’。”
每一条信息,都可能是一条生路,或是一个新的线索!
林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用这种最古老、最隐秘的方式,留下了如此多至关重要的信息!她就像一只吐尽最后丝的春蚕,燃尽最后油的蜡炬!
伍思涯不敢耽搁,牢记下所有信息后,立刻将那几页书纸小心翼翼地撕下,就着蜡烛的火焰点燃,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火焰跳跃着,映照着他苍白而坚毅的脸庞。
希望重燃,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父亲的书房还能回去吗?那些旧稿流落何方?老城隍庙、排污口、卖豆花的徐婆婆……这些地点和接头人,是否还安全?
怀中的《唐诗三百首》变得无比沉重。
这不是一本书,这是一位战士用生命传递的最后情报,是一把可能撬动整个黑暗帝国的钥匙。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他的战斗,进入了新的阶段。
他吹熄蜡烛,将剩下的书仔细藏好,走出了破报亭。
晨光熹微,清冷刺骨。
他看了一眼父亲和无数牺牲者长眠的方向,握紧了拳头。
思无涯,业亦无涯。
纵然前路千难万险,他也必须走下去。
晨光刺破云层,却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将废弃报亭里的残破与尘埃照得更加清晰。伍思涯将那本至关重要的《唐诗三百首》用油布重新仔细包好,深深塞进破棉袄最内侧的暗袋,紧贴着胸口。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也烫得他无比清醒。
林默用生命留下的信息,像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在他脑海中铺开。老城隍庙、第三排污口、卖豆花的徐婆婆……每一条都可能是一条生路,一个转折,也可能是一个更深、更黑暗的陷阱。
父亲钤印的旧稿……这个线索最直接,也最渺茫。书房已被彻底搜查清洗,那些手稿恐怕早已被毁或不知所踪。但他不能放弃任何一丝可能。
他首先需要确认父亲那些旧稿的下落。最可能知道去向的,或许是……废品回收站?那些搜查者,会不会将他们认为“无用”的故纸堆,当作垃圾处理掉?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整理了一下伪装,确保自己看起来依旧像个最普通的流浪汉,然后迈步走出了报亭。
白天的城市苏醒得更快,车流人流开始涌动。伍思涯低着头,沿着墙根快速行走,目标是距离梧桐巷最近的一个大型废品集中转运点。那里是附近区域垃圾和废品的集散地,鱼龙混杂,信息也相对灵通。
途中,他经过一个早点摊。诱人的食物香气让他胃里一阵抽搐,但他身无分文,只能别开目光,加快脚步。摊主忙碌的身影,顾客满足的咀嚼声,都与他此刻的境遇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这最平常的市井烟火,对他而言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喂!捡破烂的!”忽然,一个粗嘎的嗓音喊住了他。
伍思涯身体一僵,缓缓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脏兮兮环保服、戴着口罩的男人正冲他招手,指着路边一堆刚清出来的垃圾:“愣着干嘛?帮忙把这堆废纸板搬上车,给你俩包子!”
是把他当成同行了。伍思涯略一迟疑,点了点头,沉默地走过去,扛起那沉甸甸、散发着霉味的废纸板,扔到旁边的三轮车上。动作熟练得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心酸。
男人果然扔给他两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谢了啊兄弟,今天活儿多,忙不过来。”
伍思涯接过包子,低声道了谢,走到一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滚烫的肉汁和面香暂时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和饥饿,也让他稍微融入了这个环境,不那么扎眼。
他一边吃,一边状似无意地搭话:“大哥,这几天……废纸啥的,多吗?”
“多!怎么不多!”男人一边捆扎纸板,一边抱怨,“妈的,不知道咋回事,好几個单位这两天都在大清仓,扔出来好多旧书旧报纸,累死老子了!”
伍思涯的心脏猛地一跳!“单位清仓?旧书旧报纸?哪个单位的?”
“就那边那个什么……研究院宿舍区的吧?还有旁边几个单位……”男人含糊地指了指一个方向,“好像说是清理什么故纸堆,妈的,尽折腾我们……”
研究院宿舍区!父亲所在单位的宿舍!
伍思涯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强压着情绪,继续装作闲聊:“哦……那这些废纸,都运哪儿去了?还挺占地方的。”
“还能去哪儿?老刘那儿呗!城南最大的那个废品站,包圆儿了这片区的纸壳废纸。”男人指了指城南方向,“你要想捡点稀罕的,去那儿碰碰运气,这两天肯定有新货。”
老刘废品站!伍思涯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三两口吃完包子,再次道谢,转身离开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天无绝人之路!父亲的手稿,极有可能还没有被彻底销毁,而是作为普通废纸被运到了那个废品站!
他必须立刻赶过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这条街时,眼角余光瞥见街对面一辆黑色轿车的车窗缓缓降下,里面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似乎正拿着手机对着他的方向!
又被盯上了?!这么快?!
伍思涯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拐进旁边一条更窄的巷子。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是巧合,还是对方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甚至预判了他会来打听废品的去向?对手的触角和反应速度,快得令人绝望!
他不敢直接往城南方向去了。那样无异于自投罗网。他需要再次迂回,需要利用这错综复杂的市井巷道,甩掉可能的尾巴。
他在迷宫般的小巷里快速穿行,时而假装在垃圾堆里翻拣,时而蹲在墙角休息,敏锐地感知着身后的动静。几次,他似乎都感觉到了那种若有若无的、被窥视的寒意,但回头时,又只看到寻常的路人和居民。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巨大的心理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
中午时分,他在一个露天菜市场的人流中艰难穿梭,利用摊位的遮挡和拥挤的人群掩护自己。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鸡鸭鹅的鸣叫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噪音屏障。
在一个卖廉价日用品的摊位前,他无意中听到两个老太太的对话。
“……可不是嘛,老城隍庙那边最近邪乎得很……”
“咋了?不是早就破得没人去了吗?”
“谁知道呢……前几天晚上,好像看到有黑影在那边废碑那儿晃悠……还听到怪声……”
“哎呦,可别瞎说,吓人兮兮的……”
“骗你干啥!我家老房子就在那边上……吓得我晚上都不敢起夜了……”
老城隍庙!废碑!
伍思涯的脚步猛地一顿!林默密信里提到的第一个联络点!
黑影?怪声?是“老兵”的人在尝试联络?还是对方布下的诱饵?
去,还是不去?
废品站的方向可能已被盯死,老城隍庙或许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选择。但风险同样巨大。
他犹豫着,目光扫过嘈杂的市场,忽然看到一个小男孩正举着一个崭新的、塑料玩具望远镜,兴奋地四处乱看。
一个念头闪过。
他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他咬咬牙,走到那个卖日用品的地摊前,指着最便宜的一面小圆镜,对摊主——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大妈——低声道:“婶子,能用这个……换您点东西吗?”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旧毛衣——他之前捡来套在棉袄里的。
大妈睁开眼,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看了看那件虽旧但还算干净的毛衣,又看了看那面只值一两块钱的小镜子,撇撇嘴,挥挥手:“拿去吧拿去吧。”
伍思涯松了口气,拿起小镜子,迅速走到市场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他利用小镜子的反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身后的人群和来路。
果然!在熙攘人流中,一个穿着灰色夹克、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看似在挑选水果,目光却时不时地、极其隐蔽地扫向他所在的方位!
不是错觉!确实有尾巴!而且非常专业,极其善于利用环境隐藏自己!
伍思涯的心沉了下去。对方像附骨之疽,根本甩不掉!
他收起镜子,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既然甩不掉,那就利用这个尾巴!
他不再犹豫,转身朝着与城南废品站相反的方向——老城隍庙的方向走去。步伐不紧不慢,既不让对方跟丢,也不显得过于急切。
他倒要看看,老城隍庙那里,等着他的到底是什么。
是同志,还是敌人?
是生机,还是末路?
他揣着怀中那本滚烫的诗集,像一个走向最终审判的囚徒,又像一个主动踏入风暴中心的勇士。
市井的喧嚣在他身后渐渐远去。
前方的路,通往那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荒芜破败的庙宇。
和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