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无梦之重逢 第36章 彌留

作者:莲梅玄明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11-04 07:5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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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將廢墟場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赭紅時,伍思涯和林默帶著那個輕飄飄卻又沉甸甸的證物袋,驅車趕回醫院。車廂內一片死寂,與來時那種帶著孤注一擲希望的緊繃感截然不同。取代它的,是一種被巨大悲愴浸透後的虛脫和茫然。

伍思涯緊緊攥著裝有木盒和信物的袋子,指尖冰涼。那綹枯黃的髮絲,那稚拙的字條,那枚啞了的長命鎖,如同燒紅的烙鐵,在他腦海中反覆灼燒。沈婉卿一生絕望的等待,沈招娣未能履行的童稚承諾,時代碾壓下個體命運的卑微與無奈……這些東西過於沉重,幾乎要將他壓垮。

林默專注地開著車,側臉緊繃,良久,才忽然開口,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顯得有些乾澀:“那段記憶……你感知到的,具體是什麼場景?”她的語氣依舊帶著研究者的探究,卻似乎比平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滯重。

伍思涯閉上眼,疲憊地將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低聲複述了那個風雪之夜,油燈下剪髮辭別的場景,以及那紙條上歪扭卻重逾千鈞的約定。

林默聽完,久久無言。只有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方向盤的細微聲響,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災荒年月……送女求生……”她喃喃自語,像是在進行某種歸類和分析,“這與檔案中‘支邊’的官方記錄存在出入,更符合底層民眾在極端生存壓力下的民間記憶形態。那封來自雲南的信,內容的真實性需要重新評估,可能存在敘述者的主觀美化或信息扭曲。”

她的分析依舊冷靜,卻無法完全掩蓋話語底下那一絲人類共通的震動。真相往往比記錄更殘酷,更具體,也更令人心碎。

車子駛入醫院地下停車場,冰冷的白光取代了夕陽的血色。兩人快步走向ICU病房。

陳姨還等在外面,靠牆坐著,眼圈紅腫,顯然哭過。一見他們,立刻站起身,急切地問:“怎麼樣?找到啥沒?阿婆她……醫生剛又出來說了一次,情況非常不好,讓……讓做好準備……”她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伍思涯沉默地搖了搖頭,不知道該如何描述他們的發現,那隻會讓此刻的氣氛更加沉重。

ICU的門開了,一個護士走出來,目光掃過他們:“沈婉卿的家屬?病人現在情況暫時稍微穩定了一點,但意識沒有恢復。你們可以進去一個人,穿好隔離服,時間不能長,最多五分鐘。跟她說說話,也許……能聽到。”

陳姨連忙推了伍思涯一把:“思涯,你去!你去跟阿婆說說話!”

伍思涯喉結滾動了一下,看了一眼手中的證物袋,又看向林默。

林默點了點頭,眼神複雜:“去吧。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

伍思涯穿上藍色的無菌隔離服,戴上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雙佈滿紅血絲、充滿疲憊與掙扎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奔赴一場莊嚴而殘酷的儀式,推門走進了ICU。

病房裡充斥著各種儀器單調而冰冷的滴答聲、嗡鳴聲。空氣裡是濃重的消毒水味道。沈阿婆躺在中間的病床上,顯得那麼瘦小,幾乎被各種管線和監測儀器淹沒。她雙眼緊閉,臉色灰敗,呼吸依靠著呼吸機,每一次輔助吸氣,胸腔都艱難地起伏一下,彷彿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伍思涯走到床邊,靜靜地站著。他看著那張被歲月和苦難刻滿痕跡的臉,此刻因為病痛而鬆弛,呈現出一種孩童般的脆弱和無助。那些執拗的、瘋癲的、沉浸在自身世界裡的屏障徹底消失了,只剩下生命最原初的、即將熄滅的脆弱。

他該說什麼?告訴她,他們找到了那個盒子,找到了她藏了一生的念想,也同時找到了那個念想早已破碎的證據?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是該用這殘酷的真相擊碎她最後的幻夢,還是該用一個善意的謊言,護送她帶著那點虛妄的溫暖離開?

巨大的倫理困境像巨石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從證物袋裡,極其小心地、只拿出了那張摺疊的毛邊紙。他將它展開,湊到沈阿婆的耳邊,用極輕極輕、幾乎是氣流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念出了那上面的字:

“阿姐:我跟新爹娘走了。他們給我吃饃。我不哭。等我長大回來找你。小妹招娣。”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念完最後一個字,他停頓了,屏息觀察著沈阿婆的反應。

儀器上的數字依舊冰冷地跳動著。沈阿婆沒有任何明顯的反應,依舊深度昏迷。

就在伍思涯心沉谷底,以為她什麼都聽不到時——

一滴渾濁的淚水,極其緩慢地、從沈阿婆緊閉的眼角滲了出來,順著深深的皺紋滑落,洇濕了潔白的枕套。

緊接著,又是一滴。

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嚅動了一下,發出一個幾乎聽不見的、氣若游絲的音節,模糊得如同夢囈:

“……囡……囡……”

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卻像一道驚雷,劈中了伍思涯!

她聽到了!她認出了這跨越了半個多世紀的、來自小妹的童音!

巨大的酸楚瞬間淹沒了伍思涯。他再也無法抑制,眼眶驟然發熱。他俯下身,貼近她的耳朵,用盡量平穩卻依舊哽咽的聲音,低聲地、快速地說道:“阿婆,小妹她……她一直記得你。她沒哭,她很乖。她……她讓你別等了,她好好的,她讓你放心……”

他選擇了謊言。一個溫暖的、殘酷的謊言。

沈阿婆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只有那淚水,無聲地、持續地從眼角滑落。監測儀器上,她的心跳曲線似乎出現了一個微小的、不易察覺的波動,然後又歸於平穩,甚至比之前更加平緩、微弱。

伍思涯靜靜地站著,看著那淚水不斷流淌,直到護士走進來,示意時間到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沈阿婆,將那張字條仔細折好,收回證物袋,轉身,腳步虛浮地走出了ICU。

脫下隔離服,他靠在外面的牆壁上,大口地喘著氣,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溺斃。陳姨和林默立刻圍了上來。

“怎麼樣?阿婆她……”陳姨急切地問。

伍思涯搖搖頭,聲音沙啞得厲害:“她……流淚了。好像……聽到了。”

陳姨的眼淚一下子又湧了出來,雙手合十,不住地念叨:“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聽到了就好……聽到了就好……”

林默則靜靜地看著伍思涯,目光深邃,彷彿想從他蒼白疲憊的臉上,解讀出方才那五分鐘裡發生的一切。她沒有追問細節,只是遞給他一瓶水。

這時,伍思涯的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起來。他木然地拿出來,看到來電顯示的瞬間,瞳孔猛地一縮。

是父親伍鴻禎。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走廊盡頭,接通了電話。

“喂。”他的聲音依舊帶著未平復的沙啞。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伍鴻禎冷淡的聲音傳來,卻似乎比平時少了一絲慣常的不耐煩:“你昨天問的那個沈婉卿……”他頓了頓,像是在翻閱什麼,“我後來又想起一點。當年編工藝志,接觸過一份五九年市工藝美術廠籌備期的老報告附件,裡面有一份擬邀請的民間藝人名單,好像有個叫沈婉卿的,註明‘擅長傳統蘇繡針法,尤工人物花卉’,但因‘家庭成分複雜’未被錄用。只是個名字,沒有更多信息。與你說的雲南之事應無關聯,特此告知。勿再擾。”

伍鴻禎說完,不等伍思涯回應,便像完成任務一般,徑直掛斷了電話。

伍思涯握著手機,愣在原地。

父親……竟然又去查了?甚至想起了更多細節?雖然依舊是冰冷的事實陳述和最終的否定,但他這近乎“執著”的後續行為,與他平日“勿再擾”的態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那句“家庭成分複雜”,像一道微弱的光,勉強照亮了沈婉卿青年時代某個瞬間的坎坷,卻也旋即熄滅,與她後來更加龐大的悲苦相比,微不足道。

這遲來的、零星的信息,在此刻聽來,只讓人覺得無盡的蒼涼和諷刺。

他收起手機,回到等待區。陳姨還在低聲啜泣。林默則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著什麼,也許是剛才伍思涯出來時的神情,也許是沈阿婆流淚的反應。

時間在焦灼和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夜色徹底籠罩了城市。

突然,ICU的門再次被推開,這次出來的是主治醫生,臉色凝重地走向他們。

“病人情況急轉直下,心力衰竭加重,多器官衰竭。我們盡力了。”醫生摘下口罩,聲音低沉,“準備一下吧。進去見最後一面。”

陳姨“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伍思涯和林默跟著醫生,再次穿上隔離服,走進病房。

監測儀器上的曲線已經變得極其平緩而微弱,警報聲低頻地響著。沈阿婆的呼吸變得極其淺慢,彷彿下一秒就要停止。

伍思涯走到床邊,看著那張已然失去所有生氣的臉。他從證物袋裡,拿出了那枚氧化發黑的長命鎖,極其輕柔地,塞進了沈阿婆枯瘦僵硬的手裡,讓她的手指虛虛地攏住它。

冰涼的金屬觸碰到同樣冰涼的皮膚。

然後,他退後一步,和林默、陳姨一起,靜靜地站在床尾。

監護儀上,那代表著生命體徵的曲線,終於拉成了一條殘酷的、筆直的綠線。

尖銳的、持續的警報聲,撕破了病房裡壓抑的寂靜。

沈婉卿,這個懷抱著一個破碎的夢等待了一生的女人,最終握著一枚不會再響的長命鎖,在無人知曉她全部故事的眼淚中,永遠地停止了等待。

彌留之際,那滴眼淚,是與夢中小妹的重逢,還是與這苦難人間最終的和解?

無人知曉。

餘音散盡,唯餘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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