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无梦之重逢 第37章 送別

作者:莲梅玄明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11-04 07:5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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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那聲尖銳綿長的蜂鳴,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時間的流動,將一切都凝固在沈阿婆病床前那條筆直的綠色橫線上。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變得無比刺鼻,混合著一種生命逝去後特有的、空寂的氣味。

陳姨的壓抑哭泣聲打破了這片刻的死寂。她癱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雙手捂著臉,肩膀劇烈地抖動著。這位市井中掙扎求生的婦人,用她最樸素的方式,為一個非親非故、僅僅短暫相交的苦命老人,獻上最真實的哀慟。

護士上前,開始熟練地撤除那些維繫生命的冰冷儀器。動作麻利,帶著一種見慣生死的平靜,卻也更顯出這最後時刻的殘酷。

伍思涯靜靜地站著,看著那張終於徹底鬆弛下來、再無一絲痛苦的蒼老面容。他手中還緊緊攥著那個裝著木盒和信物的證物袋,指尖冰涼。方才塞入沈阿婆手中的那枚長命鎖,此刻已隨著她生命的消逝,變得真正冰冷而沉寂。他選擇的那個善意謊言,是否真的給了她最後一刻的安寧?無人知曉。他只感到一種巨大的、近乎虛脫的疲憊,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茫。

林默站在稍遠的位置,沒有哭,甚至臉上都看不出明顯的悲傷。她只是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切,手中的錄音筆不知何時已經關閉。她的專業冷靜在這種時刻,似乎也失去了一部分屏障作用,那雙過於理性的眼睛裡,罕見地流露出一絲近乎困惑的沉寂。她低頭,在本子上快速寫了幾筆,然後合上,不再記錄。

後續的事情繁瑣而壓抑。開具死亡證明,聯繫殯儀館,處理遺體……這些流程對於無親無故的沈阿婆而言,顯得格外艱難和淒涼。陳姨只是普通小販,面對這些官方手續一籌莫展,只剩惶然落淚。

“我來處理吧。”林默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恢復了平時的條理,“我有記者證,溝通起來方便些。費用我先墊付。”

伍思涯看了她一眼,沒有反對,只是低聲道:“謝謝。”此刻,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林默開始有條不紊地打電話,與醫院行政、殯儀館溝通。她的冷靜和效率在這種時候成了唯一的依靠。伍思涯和陳姨則像兩個失去主心骨的人,沉默地跟在後面,辦理各種手續。

等待殯儀館車來的間隙,伍思涯坐在走廊冰冷的長椅上,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卻照不亮這角落裡的生死別離。他忽然想起老趙。

也是在這樣一個夜晚,或許更冷一些。在老趙那間四處漏風的窩棚裡,沒有ICU的冰冷儀器,只有一盞搖曳的昏黃燈泡和滿屋拾撿來的廢品氣味。老趙也是這樣靜靜地躺在那張破板床上,呼吸一點點微弱下去。他那時剛跟著老趙拾荒不久,手忙腳亂,除了遞上一杯熱水,看著那張被風霜刻滿皺紋的臉逐漸失去血色,什麼也做不了。老趙臨走前,濁黃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像秋葉落地的聲音。他就那麼陪著,直到那具軀體徹底冰冷僵硬。那種無力感,與此刻如此相似,卻又更深一層——那是指引他踏入這灰色地帶的引路人,是教會他在城市縫隙裡求生的半師。

如今,他又送走了一位。這些城市的邊緣人,如同野草,無聲地生,無聲地死,能被記住的,又有幾人?

殯儀館的黑色廂車無聲地滑入醫院後門。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將沈阿婆的遺體用白布包裹,抬上車。動作機械而流暢,彷彿處理一件普通的物品。陳姨忍不住又哭出聲來。

伍思涯和林默跟著車去了殯儀館。簡單的遺體整理,冰冷的告别廳空無一人。沒有花圈,沒有哀樂,沒有悼詞。只有他們三人,對著那具即將化為灰燼的軀殼,進行最後的、寂靜的告別。

陳姨按照老家一點殘存的習俗,帶來了一小袋米和幾張黃紙,嘴裡喃喃地念叨著些“一路走好”、“下輩子投個好胎”之類的話語,將黃紙點燃,又迅速熄滅在鐵盆裡。青煙裊裊,帶著嗆人的氣味,很快散盡。

伍思涯只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三個躬。每彎下一次腰,沈阿婆那張絕望等待的臉、那滴最後的淚水、木盒裡那綹枯黃的頭髮和稚拙的字跡,便在他腦海中輪番閃過。這沉重的一生,終於落幕。

林默站在一旁,沒有參與這些儀式性的舉動。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目光落在沈阿婆那張經過簡單整理後顯得異常平靜的臉上,彷彿要將這最後的影像刻入記憶。或許,對她而言,這本身就是一種記錄和送別。

當沈阿婆的遺體被推向火化爐入口時,陳姨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那哭聲在空蕩的告别廳裡迴盪,充滿了市井婦人最直白的悲憫和對無常命運的恐懼。

伍思涯別過頭,喉結劇烈地滑動著。

最終,他們捧著的,是一個溫熱的、沉重的骨灰盒。陳姨看著那盒子,又開始掉眼淚:“這可往哪兒放啊……總得入土為安啊……”

這又是一個現實難題。沈阿婆沒有墓地,沒有家族祠堂,甚至沒有後人。

“先暫時寄存在殯儀館吧。”林默再次做出了實際的安排,“後續……再想辦法。或者,找機會撒入江河湖海,或許也是一種自由。”她的話語裡,帶上了一絲極淡的、近乎虛無的詩意,與她平日的風格迥異。

辦理完寄存手續,將那個小小的、標記著編號和沈婉卿名字的格子櫃門關上,一切似乎暫時畫上了一個句點。

走出殯儀館,已是後半夜。寒風刺骨,城市陷入了沉睡般的寧靜。

陳姨哭得渾身乏力,被伍思涯和林默送回了菜店。小滿早已睡熟,對發生的一切渾然不知。陳姨拉著伍思涯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感激和後怕的話,又為沈阿婆流了幾滴眼淚,最終才疲憊不堪地睡去。

伍思涯和林默並肩走在清冷無人的街道上。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忽明忽暗。

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腳步聲在空寂的街面上迴響。

“那個盒子,”最終,還是林默打破了沉默,她的聲音在夜風中聽起來有些飄忽,“你打算怎麼處理?”

伍思涯摸了摸一直隨身攜帶的證物袋,裡面是沈婉卿和小妹招娣之間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實體聯結。

“不知道。”他如實回答,聲音疲憊,“或許……應該和骨灰放在一起?”但他立刻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那盒子裡藏著的,是生者的念想和死者的牽掛,與一捧灰燼放在一起,似乎過於絕望。

“或許,應該繼續找下去。”林默忽然說,她停下腳步,看向伍思涯,眼神在路燈下閃著一種複雜的光,“雖然希望渺茫,但雲南那邊,‘難產留女’的線索還沒有完全斷絕。那個可能存在的孩子,如果還活著,應該有知情權。這或許是對沈婆婆和她妹妹……最大的告慰。”

她的話讓伍思涯微微一震。他沒想到林默在經歷了這一切後,竟然還會提出繼續這近乎無望的尋找。

“為什麼?”他忍不住問,看向這個始終讓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林默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遠處黑暗中模糊的樓宇輪廓。

“一開始,我只是為了記錄,為了課題。”她的聲音很輕,彷彿在自言自語,“但現在……我覺得,有些故事,不應該就這麼徹底消失。有些尋找,應該有一個答案,無論是好是壞。”

她轉過頭,看向伍思涯,眼神裡第一次沒有了那種剖析式的冷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罕見的、近乎誠懇的溫度:“這不僅是為她們,也是為我們自己。對抗遺忘,本身就是一種意義。”

伍思涯怔怔地看著她。這一刻,他覺得自己似乎才真正觸摸到這個冰冷外表下的、一絲微弱卻真實的熱度。

對抗遺忘。

是啊,老趙,沈阿婆,還有無數像他們一樣沉默消失的人……如果連他們存在過的痕跡都徹底抹去,那麼這座光鮮亮麗的城市之下,該是何等荒涼?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氣,感覺胸腔裡那塊沉重的冰,似乎融化了一絲。

“好。”他聽到自己說,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重新凝聚起來的力量,“繼續找。”

夜風依舊寒冷,但前方的路,似乎隱約透出了一點微光。送別了逝者,生者的腳步,還得繼續。只是這腳步裡,從此又多了一份沉重的託付。

寒夜街頭,林默那句“繼續找”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伍思涯疲憊的心湖裡漾開圈圈漣漪。對抗遺忘。這四個字沉重卻又帶著某種莫名的力量,將他從目睹死亡後的虛無感中稍稍拉扯出來。

“嗯。”他再次應道,這一次,聲音裡多了幾分實感。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證物袋,那破舊的木盒輪廓在路燈下顯得格外清晰,“這些……先由我保管吧。”他覺得,這些承載著具體悲歡的物件,不該立刻成為林默研究檔案中的冰冷附註,它們需要一點時間,從剛剛發生的死亡中過渡。

林默看了他一眼,沒有反對,只是點了點頭:“可以。這是重要的實物證據,妥善保存。關於雲南那邊,我會繼續跟進那位退休教師的線索,嘗試尋找更確切的地點和人名。有任何進展,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她的語氣又恢復了那種專業性的條理,彷彿剛才那一瞬間流露出的溫度和誠懇只是夜色造成的錯覺。

兩人走到岔路口。林默的車停在另一個方向。

“需要送你回去嗎?”林默問。

“不用了,謝謝。我想自己走走。”伍思涯搖搖頭。他需要一點獨處的時間和空間,來消化這一整天的巨大情緒起伏和生離死別。

林默沒有堅持,只是從包裡拿出幾張鈔票遞過來:“這幾天你也辛苦了,這些先拿著。後續可能還有需要開銷的地方。”她的舉動依舊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實用主義風格。

伍思涯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他知道自己囊中羞澀,後續無論是生活還是可能產生的尋找線索的開銷,都需要錢。“謝謝,算我借你的。”

林默不置可否,轉身走向自己的車。引擎發動,車燈劃破黑暗,很快消失在街道盡頭。

伍思涯獨自一人站在清冷的街口,深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朝著廢品站的方向慢慢走去。城市的後半夜,是屬於清潔工、早點攤主和像他這樣晝伏夜出的邊緣人的。街道空曠,他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

回到那間四處漏風的小屋,熟悉的廢品氣味包裹而來,竟帶來一絲奇異的安定感。他將那個證物袋小心地放在枕邊,和父親那條冷冰冰的短信手機並排躺在一起。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以一種荒誕的方式在此刻並置。

他沒有立刻睡覺,而是坐在床沿,藉著昏暗的燈光,再次打開證物袋,將裡面的東西一樣樣取出。

紅漆斑駁的木盒,靜靜訴說著被埋藏的歲月。

那綹用紅線繫緊的枯黃頭髮,細軟而脆弱,彷彿輕輕一碰就會化作齏粉。

那張稚拙的字條,“等我長大回來找你”的承諾,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那枚氧化發黑、鈴鐺啞寂的長命鎖,冰涼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的指尖逐一撫過這些物件,這一次,沒有強烈的記憶畫面湧來。它們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凝聚著一段已然終結的、關於等待與離散的悲劇全部重量。一種深沉的、近乎虔敬的悲憫,取代了之前的震動與酸楚。

他就這樣坐了許久,直到窗外天色泛起魚肚白。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連日的奔波和情緒的巨大消耗,讓他睡得昏沉。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個木盒,彷彿確認它們是否真實存在。

簡單洗漱後,他推開板車,準備開始新一天的勞作。生活還要繼續,廢品不會因為誰的離去而停止產生。

剛出門沒多遠,就看到陳姨菜店門口圍了幾個人,似乎發生了爭執。陳姨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憤怒傳出來:“……還有沒有良心啊!人都走了!你們還想怎麼樣!”

伍思涯心頭一緊,快步上前。

只見昨天那個收“衛生評級費”的男人又來了,這次還帶了另一個穿著類似製服、臉色更顯倨傲的中年人。陳姨擋在店門口,氣得渾身發抖。小滿害怕地躲在姥姥身後。

“陳老闆,話不是這麼說。”那個新來的男人慢條斯理地開口,手裡拿著一個文件夾,“我們也是按規章制度辦事。之前催繳的是衛生評級費,現在呢,是根據最新規定,對沿街商舖進行消防安全隱患排查。您這店裡堆這麼多雜物,線路老化,明顯不合格嘛!要麼限期整改,要麼先交一筆保證金,我們幫您聯繫有資質的施工隊……”

這明顯是換了個名目繼續刁難要錢。

伍思涯血往頭上湧,正要上前,卻看到陳姨猛地挺直了腰桿,臉上悲憤交加,聲音卻異常尖銳清晰起來:“滾!你們給我滾!我告訴你們,老太太我剛送走一個!我什麼都不怕了!什麼狗屁規定!不就是想要錢嗎?沒有!一分都沒有!有本事你們就把我這店封了!把我抓走!讓街坊鄰居都看看你們是什麼東西!”

她像是把沈阿婆去世帶來的悲傷和無力感,全部化作了此刻捍衛自身利益的悍勇,眼睛通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她那平時總是帶著笑意、忙於算計幾毛錢菜價的臉上,此刻充滿了豁出去的決絕。

那兩個男人顯然沒料到陳姨會是這種反應,一時被鎮住了,尤其是聽到“剛送走一個”的話,臉色都有些微妙變化。周圍幾個看熱鬧的鄰居也開始指指點點。

“你……你怎麼說話呢!我們這是依法辦事!”為首的男人色厲內荏地強調。

“依法?你們依的是哪門子法?把文件拿出來!一條條念給我聽!不然就滾!”陳姨寸步不讓。

伍思涯停下了腳步。他看著陳姨那副豁出去的模樣,忽然明白,此刻不需要他上前去講什麼道理邏輯。這種市井間最直接、最底層的憤怒和反抗,有時比任何道理都更有力量。

那兩個男人最終在陳姨的怒罵和鄰居的議論聲中,悻悻地離開了,嘴裡還嘟囔著“不可理喻”、“等著瞧”之類的話。

人群散去,陳姨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靠著門框滑坐下去,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這一次,不是為沈阿婆,而是為自己這艱難掙扎、處處受擠壓的生活。

小滿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伍思涯默默走過去,扶起陳姨,給她倒了杯水。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幫忙把店門口被撞歪的菜筐扶正。

生活的苦難從未停止,它以各種各樣的形式,降臨在每一個掙扎求生的普通人身上。沈阿婆的悲劇是其一,陳姨面臨的傾軋是其二。它們同樣沉重,同樣真實。

下午,伍思涯去了趟區圖書館。他找到一個角落的電腦,打開了本地晚報的電子檔案庫。他輸入“林默”,找到了《城市記憶》的專欄,一篇篇地翻看下去。

《最後的修筆匠》、《消失的穿堂風》、《老街叫賣聲聲慢》……他靜靜地讀著。林默的文字依舊冷靜克制,甚至帶著一種抽離感,但字裡行間,卻能感受到一種對即將消逝事物的敏銳捕捉和細緻描摹。她記錄的不是宏大的歷史敘事,而是那些構成城市體溫的、細微的毛細血管和神經末梢。那些即將被遺忘的手藝、聲音、氣味、生活習慣……

他忽然有些理解她為什麼會對沈阿婆的故事如此執著。沈阿婆和她所代表的那種漫長、無望、卻又堅韌的等待,本身就是一首即將湮滅於推土機轟鳴聲中的、極致哀婉的市井長詩。

離開圖書館時,天色已近黃昏。他路過一個舊貨攤,目光被攤子角落裡一樣東西吸引——一個老舊的、鐵皮製的紅色郵筒模型,只有巴掌大小,漆皮脫落了不少,卻做得頗為精緻。

他鬼使神差地花了一點錢把它買了下來。

回到廢品站的小屋,他將這個小小的、永遠不會再投遞出信件的郵筒模型,放在了那個裝著沈婉卿遺物的證物袋旁邊。

一個是永遠無法送達的等待,一個是永遠無法寄出的思念。

並排放在一起,像一個無聲的祭壇。

他坐在床沿,拿起手機,翻到那個署名“Z”的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良久,最終,還是沒有按下去。他只是極其簡短地編輯了一條短信,發了過去。

“沈婉卿老人今早去世。謝謝。”

沒有稱呼,沒有多餘的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只是想告知一個結果,為父親那反常的“幫忙”劃上一個句號。

短信發送成功。他等了幾分鐘,沒有回音。

他放下手機,不再去看。窗外,夜幕再次降臨,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將這間小小的廢品站小屋映照得更加昏暗孤寂。

送別了逝者,安頓了生者,他自己的路,還要繼續往下走。而那條關於尋找的路,似乎也因為林默最後的話和枕邊這些冰冷的物件,變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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