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先生那番話帶來的漣漪,在伍思涯心中緩緩蕩開,卻未能立刻轉化為更清晰的圖景。“妹妹早年沒了”的街坊傳言,像一層薄霧,籠罩在木盒裡那份跨越半個世紀的牽掛之上,讓沈婉卿的形象在悲苦與執念之間,更添了幾分撲朔迷離。
日子依舊要過。拾荒,分類,變賣。伍思涯將那本《民間工藝拾萃》和週老先生的出現告訴了林默,林默在電話那頭沉默片刻,只說會嘗試循著文化館這條線再往下挖挖看,但對年代久遠的紙質記錄能否找到並不抱太大希望。雲南那邊,依舊是漫長的等待,偶有零星反饋,也多是“好像聽說過”、“記不清了”之類模糊的囈語,旋即湮滅在時間的塵埃裡。
這天,伍思涯在一個大學家屬區附近的垃圾點翻撿。這裡常有淘汰下來的舊書報,品相相對好些,偶爾能賣個不錯的價錢。他正將一捆捆舊書刊搬上板車,指尖忽然觸到一本硬殼精裝、卻顯然被粗暴對待過的厚書。書的封面被撕掉了一大半,殘存的部分印著一個複雜的化學分子式圖案,書脊上的字跡也磨損得難以辨認。
他隨手翻開,裡面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和各種結構式,對他而言無異於天書。正欲將其歸入廢紙類,卻發現書頁間夾著許多便簽和批註紙條,字跡潦草而激動,中文英文混雜,充滿了各種驚嘆號、問號和下劃線。
“Groundbreaking!! But methodology flawed?”(開創性的!!但方法有缺陷?)
“復現失敗!問題出在哪裡?試試調整pH值?”
“導師反對!認為偏離主流!迂腐!”
“數據不會說謊!必須繼續!”
這些紙條透露出一個年輕研究者(或者學生)的狂熱、困惑、掙扎與不甘。這本書顯然曾是他/她探索某個未知領域時的重要伴侶,承載著無數的日夜心血和激烈思想交鋒。
伍思涯的手指無意中觸碰到一條寫得極其用力、幾乎劃破紙張的批註:
“他們都錯了!這條路才是對的!哪怕只有我一個人!記錄於丙戌年臘月二十九,實驗室通宵。”
丙戌年……那應該是零幾年。臘月二十九,萬家團圓準備過年的時刻,這個人卻獨自在冰冷的實驗室裡通宵奮戰,懷抱著一份不為人知的、或許不被認可的狂熱信念。
這份強烈的執著與孤獨,透過冰涼的紙張和銳利的字跡,狠狠撞了伍思涯一下。他彷彿能看到深夜實驗室裡慘白的燈光,聽到儀器運行的單調嗡鳴,感受到那種混合著興奮、焦慮與巨大壓力的複雜情緒。
這又是一種“等待”嗎?等待一個實驗結果,等待一個學術認可,等待證明自己是對的那一天?與沈阿婆那種漫長無望的等待相比,這更激烈,更充滿技術時代的印記,但其内核,似乎都是某種對自身價值確信的堅守,哪怕無人喝彩,甚至備受質疑。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沒有將這本充滿個人印記的專業書扔進廢紙堆。他小心地將那些散落的批註紙條收集起來,夾回書頁,然後將這本殘破沉重的書,放在了板車一個相對乾淨的角落。它或許賣不了幾個錢,但他覺得,這份曾經傾注的熱情與掙扎,不該就這麼被送去化漿。
傍晚時分,他拖著板車往回走。路過陳姨的菜店,發現店門口比平時熱鬧些。陳姨正和一個穿著快遞員制服的小夥子說著什麼,臉上帶著難得的、發自內心的笑容,手裡還拿著一個小小的快遞盒。
“思涯!快來!”陳姨看到他,高興地招手,“我家大小子寄東西回來了!還給小滿買了套新畫筆!”她揚了揚手裡那個小盒子,語氣裡滿是作為母親的驕傲和欣慰。她口中的“大小子”在外地打工,平時難得回家。
小滿也興奮地圍著外婆轉悠,踮著腳想看盒子裡的畫筆。
這一幕充滿了市井生活的溫情與盼頭,與伍思涯板車上那本承載著孤獨掙扎的專業書,形成了鮮明而又並存的對照。苦難與溫情,破碎與圓滿,總是在這條街上交替上演。
回到廢品站,他將那本化學書小心地抽出來,拂去灰塵,和那本《民間工藝拾萃》放在了一起。一本是民間技藝的凋零記錄,一本是現代科研前線的孤獨掙扎,它們如此不同,卻又奇異地在“執著”與“邊緣”這兩個點上產生了共鳴。
他正對著這兩本書出神,手機響了。是林默。
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少了一絲絕對的冷靜,多了一點……難以置信的波動?
“伍先生,我有一個……非常意外,甚至有些難以置信的消息。”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我嘗試聯繫了市群眾藝術館,詢問當年《民間工藝拾萃》的編撰情況。歷經周折,找到了一位早已退休多年的老編輯。她對沈婉卿的名字沒有印象,但對那期關於蘇繡的稿件有點模糊記憶。”
伍思涯屏住呼吸。
“她說,當時負責那篇稿件的編輯,姓吳,已經去世多年了。但是,”林默加重了語氣,“她無意中提到,當年吳編輯為了那組稿件,似乎曾與一位省城來的蘇繡專家有過書信往來,請教過一些專業問題。她記得……那位專家,好像是姓……沈。”
沈?!
這個姓氏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伍思涯腦中的迷霧!
“她還記得更多嗎?那位沈專家的全名?單位?”伍思涯急聲問,心跳驟然加速。
“不記得了。時間太久了。她只模糊記得有這麼回事,因為吳編輯後來還感慨過,說省城的專家就是水平高,點評一針見血。”林默的聲音也帶著一絲壓抑的激動,“這條線索非常渺茫,甚至可能只是巧合。但‘沈’這個姓氏,在蘇繡領域……值得深究。我會立刻想辦法查閱群藝館可能遺留的舊檔案,尋找當年吳編輯的通信記錄或者工作筆記。雖然希望很小,但這是目前為止,最具體、也可能最接近真相的一條線!”
省城的蘇繡專家,姓沈!
這個突如其來的可能性,讓所有線索似乎都有了重新排列組合的方向!如果這位沈專家與沈婉卿姐妹有關,那麼許多事情或許就能說得通了!為什麼沈婉卿技藝精湛卻湮沒無聞?為什麼那張玉蘭繡樣如此專業?為什麼小妹招娣會擁有繪製如此精妙繡樣的技藝?她們的技藝傳承,是否源於這位可能是家族長輩的沈專家?
巨大的興奮過後,伍思涯迅速冷靜下來。這依然只是一個模糊的姓氏,一個遙遠的可能。線索依舊細若遊絲,隨時可能斷裂。
“我明白了。”他沉聲道,“需要我做什麼?”
“暫時不需要。有進一步消息我會立刻通知你。這條線索的挖掘需要時間和機會,急不得。”林默恢復了她一貫的冷靜,“另外,雲南那邊,我會放緩節奏,集中精力追查這條新線索。”
掛斷電話,伍思涯久久無法平靜。他在小屋裡來回踱步,目光一次次掃過那本《民間工藝拾萃》和那張玉蘭繡樣。
省城。蘇繡專家。沈。
這三個詞在他腦海中不斷盤旋。
他忽然想起父親伍鴻禎。父親深耕學術界多年,雖然領域不同,但在省城文化藝術系統是否會有一些極其疏遠的、他從未知曉的人脈關係?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迅速壓了下去。向父親求助?他幾乎無法想像那會是怎樣一種尷尬而彆扭的場景。更何況,這只是一個捕風捉影的猜測。
他用力搖了搖頭,將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甩開。
餘波未平,新的浪頭卻已在天際顯露徵兆。這一次,不再是遙遠雲南的模糊傳說,而是指向了更具體、也可能更接近核心的方向。
他拿起老趙的水壺,這次沒有喝,只是緊緊地握著,感受著那金屬殼體冰涼的堅實感。
夜色漸深,小屋內安靜下來。只有他的呼吸聲,和內心因那一個突如其來的姓氏而掀起的、無聲的波濤。
尋找的路,彷彿在漫長的黑暗隧道中,終於看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可能通往不同方向的光亮。
他需要耐心,需要等待林默那邊的進一步消息。
但這一次的等待,與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它帶著一種明確的指向性和一種壓抑不住的、名為希望的火苗。
餘波蕩漾,終成指向。
省城。蘇繡專家。沈。
這三個詞如同投入古井的三枚石子,在伍思涯沉寂的心底接連激起層層擴散的漣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攪動得他難以安坐。希望的火苗雖微弱,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明確指向,灼得他坐立難安。
他不再僅僅是等待。那個在廢品堆裡翻撿出《民間工藝拾萃》和周老先生主動找上門的經歷,像是一點星火,悄然點燃了他內心某種主動探尋的勇氣。他開始有意識地在日常的拾荒中,格外留意與“蘇繡”、“工藝”、“省城”乃至“沈”姓相關的任何蛛絲馬跡。舊書報、信件、甚至是一個印有單位名稱的信封、一張模糊的名片,都可能成為他審視的對象。
這無異於大海撈針,甚至比大海撈針更渺茫。但他樂此不疲。這種主動的、帶有明確目的的搜尋,本身就像一種無聲的儀式,賦予了他日復一日的沉重勞作一層新的意義。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被動的承受者和旁觀者,更成了一個積極的、儘管力量微薄的挖掘者。
這天,他在一個即將徹底清空搬遷的老式單位宿舍樓的垃圾堆裡,有了意外的發現。那裡的廢棄物格外龐雜,充滿了一個時代集體生活的痕跡:褪色的獎狀、鏽蝕的暖水瓶、印著標語的搪瓷缸、還有大量被隨意丟棄的舊書信和文件。
他的鐵鉤撥開一堆潮濕發霉的報紙,下面露出一個敞開的、邊角破損的硬紙板文件盒。盒子裡塞滿了各種往來公函、通知和簡報。大多已經發黃脆化,內容無非是些單位內部的瑣事安排、學習通知,毫無價值。
就在他準備將整個盒子歸入廢紙時,指尖觸到一份夾在眾多文件中最底層、單獨用牛皮紙信封装著的東西。信封上沒有收寄人信息,只用水筆寫著“內部簡報·藝文動態(1985-1987)彙編”。
他抽出里面的東西,是幾頁用打字機敲印、然後油印的簡報,紙張質量低劣,字跡有些模糊。他快速瀏覽著那些標題,多是關於當時一些文化演出、美術展覽的短訊報道。
突然,他的目光在其中一頁的下方定住了。
那是一則極短的訊息,標題是:《省蘇繡藝人沈玉瑛同志作品獲輕工部表彰》。內容非常簡略,只提到“我省著名蘇繡藝術家沈玉瑛同志創作的雙面繡《貓戲圖》在近期輕工業部舉辦的全國工藝美術精品評選中獲優秀獎,為我省爭得了榮譽……”
沈玉瑛!
又一個姓沈的蘇繡藝人!而且是在省城!時間是八十年代中期!
伍思涯的心臟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雖然這則簡訊極短,沒有更多信息,但“省蘇繡藝人”、“沈玉瑛”這幾個關鍵詞,與林默那邊正在追查的“省城沈姓蘇繡專家”線索,產生了驚人的重合!
時間點也對得上!如果這位沈玉瑛在八十年代中期已是“著名蘇繡藝術家”,那麼六十年代,她完全有可能已經是一位成熟的、甚至頗具影響力的專家,足以被吳編輯寫信請教!
他強壓住激動,仔細地將這份油印簡報從一堆廢紙中抽了出來,小心地撫平褶皺。雖然它沒有提供任何直接指向沈婉卿姐妹的證據,但它像一塊突然出現的路標,清晰地指向了省城蘇繡界一位真實存在的、姓沈的藝術家!
這是一個獨立於林默調查之外、由他自己發現的實證!
他立刻拿出手機,對著這份簡報拍了幾張照片,確保字跡清晰,然後通過短信發送給了林默,並附言:“在廢品中發現此簡報,1985年左右,省蘇繡藝人沈玉瑛獲獎。或與群藝館線索相關。”
發送成功後,他握著這份輕飄飄卻又沉甸甸的油印紙,感覺手心都在微微發燙。一種混合著興奮、確證和巨大期盼的情緒包裹了他。
這一次,他沒有等待太久。林默的電話很快打了過來。她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罕見的振奮:
“這份簡報非常重要!時間、地點、姓氏、領域完全吻合!這極大地提高了省城這位沈專家真實存在的可能性,並且提供了具體的姓名——沈玉瑛!這將為我的查詢提供非常關鍵的指向!伍先生,你立了大功!”
她語速很快,充滿了專業人士發現關鍵線索時的高效與銳利:“我立刻調整調查方向,集中力量排查這位沈玉瑛女士的相關信息!尋找她的工作單位、家庭住址、社會關係,看看是否能與沈婉卿婆婆產生關聯!”
掛斷電話,伍思涯依舊難以平靜。他在小屋裡來回走了幾步,最終目光落在了那個粗布包裹上。他走過去,將那份油印簡報,和那本《民間工藝拾萃》、那張玉蘭繡樣放在了一起。
一本官方內刊,一本民間記錄,一張私人繡樣。三樣來自不同渠道、不同性質的物件,卻彷彿跨越了時間和空間,共同指向了一個可能存在的真相核心。
這種由自己親手從廢墟中發掘出線索、並與他人調查相互印證的感覺,無比奇妙。它帶來了一種強烈的參與感和確證感,讓他覺得自己不再是游離於事件邊緣的被動者。
傍晚去陳姨菜店時,他的腳步都輕快了幾分。陳姨正在收攤,臉上帶著些許疲憊,但看到伍思涯,還是擠出笑容:“思涯來啦?今天有幾根水蘿蔔不錯,給你留著呢。”
伍思涯接過蘿蔔,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分享了一點點好消息:“陳姨,關於沈阿婆的事,好像有點新眉目了。”
“真的?”陳姨眼睛一亮,頓時來了精神,“找到她家裏人了?”
“還不確定,但有點方向了,在省城那邊。”伍思涯沒有說得太細。
“哎呀!那可是大好事!阿婆在地下要是知道了,也能瞑目了!”陳姨雙手合十,唸了聲佛,臉上洋溢著純粹的欣慰,“我就說好人有好報!思涯,你這是積德啊!”
小滿也仰起頭,眨著大眼睛問:“伍叔叔,那個奶奶找到妹妹了嗎?”
童言無忌,卻問得伍思涯心頭一酸。他摸了摸小滿的頭,輕聲道:“還在找,希望能找到。”
離開菜店,回到廢品站小屋。夜色溫柔地籠罩下來。伍思涯沒有開燈,就著窗外透進的月光,看著桌上那三樣並排擺放的物件。
希望從未如此具體過。一個名字,沈玉瑛,像一盞雖然遙遠卻真實存在的燈塔,在迷霧中投來了一束清晰的光。
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佈滿未知。這位沈玉瑛是否還健在?她與沈婉卿姐妹到底是何關係?這其中又埋藏著怎樣的故事?一切都還是謎。
但這一次,他心中充滿的不再是茫然和沉重,而是一種沉靜的期待和堅定的力量。
他拿起老趙的水壺,喝了一口清水。水很涼,卻帶著一絲清甜,直潤心田。
餘波蕩漾,終成指向。而執篙探路者,已在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