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无梦之重逢 第46章 餘燼

作者:莲梅玄明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11-04 07:5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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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婉卿的故事連同那場簡樸卻沉重的葬禮,如同一塊投入心湖的巨石,最初的猛烈波瀾過後,沉積下的是一種更為持久、更為內化的沉重與空茫。伍思涯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軌跡——推車,拾荒,分類,變賣。日復一日,單調循環。

但有些東西,確乎不同了。

他依舊能觸碰到廢棄物上附著的情感碎片,那些細碎的悲歡離合依舊會湧入感知。只是如今,在經歷了沈家姐妹那般跨越半個世紀的龐大悲劇後,這些日常的、瑣碎的情緒波動,似乎都變得輕飄了些。它們依舊真實,卻不再輕易能淹沒他。像是一個經歷過驚濤駭浪的水手,再面對尋常風浪時,腳下多了幾分沉穩。

他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那些與“記憶”和“痕跡”相關的物件。並非刻意尋找,只是一種下意識的關注。

在一個即將搬遷的老舊機關宿舍區的垃圾堆裡,他翻撿出一個被遺棄的、鏽跡斑斑的鐵皮餅乾盒。盒子本身不值錢,但裡面塞滿的東西吸引了他——不是餅乾,而是一沓沓用細麻繩捆紮好的、紙張早已發黃脆弱的信件,以及厚厚幾大本貼滿了黑白照片的相冊。

信件的字跡從工整到潦草,跨越了數十年,內容多是夫妻之間、父母與下鄉子女之間的瑣碎家常、殷殷叮囑與無盡思念。照片則記錄了一個普通家庭從建國初到九十年代的點滴瞬間:結婚照、嬰兒照、全家福、孩子在鄉下的留影……每一張照片背後都用工整的鋼筆字標注著時間地點人物。

這是一個家庭的濃縮史,就這麼被輕易地當作廢物丟棄了。或許是後人覺得無用,或許是搬遷倉促,無暇顧及這些“老古董”。

伍思涯坐在廢品堆旁,小心翼翼地翻看著。沒有強烈的情緒衝擊,只有一種緩慢流淌的、屬於時光本身的溫情與滄桑感。他彷彿看到了一個家庭如何在時代的浪潮中起伏、離散、團聚,如何用最樸素的方式彼此牽掛,又如何最終走向無可避免的凋零與遺忘。

他沒有將這些信件和相冊歸入廢紙。他花了些時間,將它們重新整理好,用一塊相對乾淨的塑料布包裹起來,放在了板車上一個穩妥的位置。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它們,只是本能地覺得,這些承載了一個家庭幾十年記憶的東西,不該就這麼被送去化漿,變成毫無意義的紙漿。

這種“無用”的舉動,在過去的他看來或許是浪費時間和力氣,但現在,他卻做得異常自然。對抗遺忘,有時或許就是從守護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個體痕跡開始。

傍晚去陳姨菜店時,他將這事當作閒聊提了一句。陳姨聽完,嘆了口氣:“唉,現在的人啊,搬次家就跟扔次命一樣,老的東西都不要了。也是沒法子,新的地方小,放不下……不過你說得對,那些老照片老信,就這麼扔了是怪可惜的……”她說著,眼神有些飄忽,像是想起了自家那些不知塞在哪個角落的、同樣承載著記憶的舊物。

小滿抱著那隻缺了隻眼睛的舊玩具熊,在一旁安靜地玩著。他似乎很喜歡這個破舊的禮物。

生活依舊充滿著瑣碎的煩惱。城管似乎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整治”,陳姨的眉頭又鎖緊了幾分,抱怨著生意難做。猴子悄悄傳來消息,說黑皮可能快出來了,讓伍思涯還是多留心眼。底層的生存,永遠像是在走鋼絲,小心翼翼,動輒得咎。

這天,伍思涯收到了一個意外的包裹。寄件人地址是省城某個文化單位,拆開一看,裡面是幾本嶄新的關於蘇繡技藝和歷史的書籍,還有一封簡短的打印信。

信是林默寫的,語氣一如既往的簡潔:

“伍先生:沈玉瑛女士委託轉交這些資料給你。她說,婉卿婆婆和招娣的事,讓她想了許多。技藝傳承,不僅在技,更在於記憶與人情。這些書或許對你了解她們的過往有所助益。她身體不便,不便親筆,特此轉達。另,我的報導反饋尚可,引發了一些對城市記憶保護的討論。甚好。林默。”

伍思涯撫摸著那幾本裝幀精美的書籍,心中感慨萬千。沈玉瑛此舉,像是一種無言的託付與認可,是對他那份“無用”的守護的一種遙遠回應。他將這些書小心地收好,與那本《民間工藝拾萃》放在了一起。

夜晚,他再次拿出老趙的那個軍用水壺。裡面的清水已經喝完了。他擰開蓋子,沒有立刻去接水,而是就著燈光,仔細看著壺身上那個模糊的“趙”字。

他想起老趙濁黃的眼睛,想起他沉默的背影,想起他最後在那間破敗窩棚裡的嘆息。老趙的一生,又承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故事?那些沉默的過往,是否也值得被記住?

他忽然生出一股衝動。他拿出那個幾乎從不主動撥打的手機,找到猴子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那邊聲音嘈雜,猴子似乎有些意外:“喂?伍……伍哥?咋了?有事?”

伍思涯猶豫了一下,問道:“猴子,麻煩問你个事。老赵……赵根生老师傅,他……后来,是怎么安排的?埋在哪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猴子似乎有些為難,壓低聲音:“伍哥,你問這個……黑皮哥之前好像隨便找了個地方……具體我也不太清楚,那會兒亂糟糟的……好像聽誰提過一嘴,說是城北那個亂葬崗一樣的荒坡?也沒立碑,誰還記得具體位置啊……”

亂葬崗……荒坡……

伍思涯的心沉了下去。這就是一個沉默了一生、或許還有過不凡過往的老兵最後的歸宿?無聲無息,如同塵埃。

“謝了。”他低聲道,掛了電話。

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和一種莫名的責任感,同時湧上心頭。

他重新灌滿清水,蓋上壺蓋。水壺沉甸甸的。

他知道,關於沈婉卿的尋找已經結束,但屬於他自己的“拾荒”之路,或許才剛剛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他不僅僅是在拾取廢品,更是在拾取那些被這座飛速發展的城市所輕易拋棄的記憶、歷史和人性餘溫。

這些餘溫,或許微弱,如同灰燼中的星火,但它們是真實存在過的證據。

他吹熄了燈,躺在床上。黑暗中,他彷彿能聽到這座城市沉睡的呼吸聲,深沉而龐雜。在這呼吸聲之下,是無數個沈婉卿、老趙、陳姨、猴子……他們的歡笑與眼淚,掙扎與堅持,共同構成了這座城市最真實的體溫與脈動。

餘燼猶溫,路仍在腳下。

他閉上眼,不再去焦慮未來,也不再沉湎於過去。他只是清晰地感知到當下這一刻的沉重與真實。

明天,太陽依舊會升起,板車的輪子依舊會吱呀作響,廢品站的气味依舊會充斥鼻腔。

而他,將會繼續走下去,在這片無盡的廢墟與繁華之間,拾取著,記錄著,守護著那些微不足道卻重逾千鈞的——

人間餘燼。

城北那片亂葬崗一樣的荒坡,像一塊醜陋的瘡疤,黏附在這座日益光鮮的城市的邊緣。那裡沒有規整的墓園,沒有肅穆的松柏,只有雜草叢生、亂石嶙峋,零星散落著一些簡陋的、甚至難以稱之為墳塋的土包,以及幾處被風雨侵蝕得字跡模糊的低矮石碑。這裡是無主孤魂、貧困潦倒者最後的棲身之所,沉默,荒涼,被大多數人刻意遺忘。

猴子那含糊不清的指認,像一根冰冷的針,扎在伍思涯的心頭。老趙,那個沉默堅韌、身上可能藏著一段崢嶸歲月過往的老人,最終竟歸於這樣一片荒蕪之地?連一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融入了泥土,彷彿從未存在過。

這個念頭帶來的悲涼,比沈婉卿故事落幕時的那種傷感更為刺骨。那至少還有一個明確的結局,一場有親人(儘管是遲來的)送別的葬禮,一塊可以憑弔的墓碑。而老趙,什麼都沒有。他的消失,輕飄得如同被風吹走的塵埃。

一種難以言喻的衝動驅使著伍思涯。在一個天色陰沉的下午,他沒有去拾荒,而是憑著猴子模糊的描述和一種直覺,一路打聽,找到了那片位於城市邊緣、被高速路和新建樓盤包圍卻又被遺忘的荒坡。

風很大,吹得荒草伏倒,露出底下貧瘠的黃土和碎石子。空氣裡瀰漫著塵土和荒蕪的氣息。他在高低不平的坡地上艱難地行走,目光掃過那些幾乎被雜草吞沒的簡陋標記——一塊歪斜的磚頭、一個半埋的破瓦罐、一截寫著模糊名字的木樁……

哪裡才是老趙的安息之處?或許根本無處可尋。他的存在,或許早已被這片土地徹底消化,不留一絲痕跡。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湧上心頭。為老趙,也為所有像老趙一樣,默默活過、掙扎過,卻最終被這世界吞噬得乾乾淨淨的無名者。

他在一處相對背風的土坎邊坐下,從懷裡掏出那個軍用水壺。壺身那個“趙”字,在荒涼的背景映襯下,顯得格外孤寂而醒目。他擰開蓋子,沒有喝,而是將裡面清涼的水,緩緩地、鄭重地,傾倒在乾裂的土地上。

清水迅速被饑渴的泥土吸收,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趙老師傅,”他對著空曠的荒坡,低聲開口,聲音很快被風吹散,“沒啥好酒,清水一碗,送送你。這輩子,辛苦了。”

沒有回應,只有風吹過荒草的嗚咽聲。

他就那樣靜靜地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晚,遠處城市的霓虹開始閃爍,與這片荒涼的黑暗形成刺眼的對比。

離開荒坡時,他的心情並未變得輕鬆,反而更加沉重。但那種沉重裡,少了一些虛無,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具體的責任感。有些存在,不該就這麼被抹去。即使無人記得,他也想試著,記住一點。

從那以後,他的板車上,多了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鐵皮盒子。裡面放著的,不是值錢的東西,而是他偶爾從廢品堆裡“搶救”回來的、各種承載著記憶碎片的零碎物件:幾張褪色的全家福,一枚生鏽的獎章,一本寫滿了心事的舊日記本,甚至還有幾封字跡娟秀的情書……每一樣東西背後,都可能是一個被遺忘的人生片段。

他不知道自己收集這些能做什麼,或許最終它們還是難逃被當作廢品處理掉的命運。但他只是覺得,在它們被徹底毀滅之前,由自己這個最後的見證者暫時保管一陣,似乎是一種義務,一種對抗徹底虛無的、微不足道的儀式。

陳姨對他的這種“怪癖”似乎有些理解,又有些不解,只是偶爾會搖著頭說:“思涯啊,你撿這些破爛兒有啥用呦,占地方又賣不了錢。”但還是會幫他留意著,有時看到比較完整的舊相冊之類,也會給他留著。

小滿則對那個鐵皮盒子充滿了好奇,時常想打開看看裡面有什麼“寶貝”,被陳姨呵斥了幾次才作罷。

日子依舊在柴米油鹽和廢品的氣味中流淌。這天,伍思涯在一個剛清空不久的寫字樓垃圾房裡,發現了一個被遺棄的小型碎紙機,旁邊散落著大量未被徹底粉碎的紙張碎片。看起來是公司匆忙搬遷時處理不盡的檔案。

他本能地蹲下身,隨手撿起幾片碎片。紙張質量很好,上面印著清晰的表格和數字,像是某種財務報表或審計文件的殘片。他的指尖觸碰到那些冰冷的數字和斷裂的文字——

一股極其強烈的情緒暗流猛地衝擊而來!並非個人的悲喜,而是一種混合著焦慮、恐懼、刻意掩飾的巨大壓力,甚至還有一絲貪婪的興奮感。畫面具象而破碎:深夜加班時蒼白的燈光,壓低聲音的緊張爭論,快速銷毀文件的動作,電腦屏幕上飛快跳動的、似乎不太對勁的數字……

這些碎片承載的,顯然不是溫情的記憶,而是某種可能涉及不當甚至非法行為的緊張與焦慮。

伍思涯的手指像被燙到一樣縮了回來。這種來自現代商業社會陰暗面的冰冷、算計的負面情緒,與他之前接觸的那些個人化的悲歡離合截然不同,帶著一種更為赤裸和危險的氣息。

他看著地上那堆碎片,猶豫了。這些東西,或許記錄著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甚至可能是證據。他該怎麼處理?像往常一樣,當作廢紙賣掉?還是……

他想到了林默。或許她會知道該怎麼處理。

他最終沒有將這些碎片歸入廢紙。他找來一個大號的垃圾袋,將地上所有能看到的、未被徹底粉碎的紙張碎片全部仔細地收集起來,紮好口,放在了板車上一個角落。他決定暫時保管它們,找機會問問林默的意見。

這個意外的發現,像一道陰影,投在了他日常的拾荒生活中,提醒著他這座城市光鮮表象之下,同樣隱藏著複雜的暗流。

傍晚,他推著板車回廢品站。路過一個街心花園時,他又看到了那個曾經用放大鏡觀察植物的男孩。男孩這次沒有觀察植物,而是坐在長椅上,耷拉著腦袋,看起來悶悶不樂。他那個寶貝放大鏡被隨手扔在旁邊的書包上。

伍思涯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怎麼了?”他問,聲音儘量放得平和。

男孩抬起頭,看到是他,認了出來,癟了癟嘴,委屈地說:“放大鏡……摔壞了……鏡片裂了……我媽說我不小心,不給我買新的……”眼看著就要哭出來。

對一個孩子來說,這或許就是天大的委屈了。

伍思涯看了看那個摔裂的放大鏡,又看了看男孩淚眼汪汪的樣子。他沉默了一下,然後從口袋裡摸出今天賣廢品得來的、為數不多的幾張零錢,數出其中面額最大的一張,塞到男孩手裡。

“拿去,買個新的。”他說完,不等男孩反應,便推起板車,快步離開了。

男孩愣愣地看著手裡的錢,又看看伍思涯迅速遠去的、略顯佝僂的背影,忘了哭泣。

伍思涯的心裡並沒有太多助人後的愉悅,只是一種淡淡的平靜。他幫助不了所有人,對抗不了巨大的不公,甚至無法給老趙一塊像樣的墓碑。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予一點微不足道的溫暖,或許也是對這冰冷世間的一種微弱反抗。

回到廢品站小屋,他看著牆角那個裝著碎紙文件的袋子,又看了看那個收集著記憶碎片的鐵皮盒子。

餘燼猶溫,卻也複雜萬分。有值得守護的溫情,也有需要警惕的暗流。

他的路,還很長,也很複雜。

他拿起老趙的水壺,喝了一口清水。水很涼,卻能讓人保持清醒。

夜色漸深,他吹熄了燈。黑暗中,他彷彿能聽到這座城市各種各樣的聲音——推土機的轟鳴、市井的喧囂、寫字樓裡的鍵盤敲擊聲、以及無數個沉默靈魂的嘆息。

這些聲音,共同構成了這人間的餘燼與迴響。

而他,選擇了傾聽,並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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