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流轉,秋意漸深。城市在不知不覺中褪去了夏日的浮躁,天空變得高遠疏朗,空氣裡多了幾分清冽的味道。梧桐葉子開始泛黃,風一吹過,便簌簌地落下幾片,鋪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腳下,很快又被捲入車輪塵埃,無人細看。
伍思涯的生活似乎真的回到了某種平靜的軌道。每日與廢品為伍,與市聲相伴。板車的輪軸聲,鐵鉤劃過垃圾袋的刺啦聲,壓實紙板的悶響,以及換取零錢時與回收站老闆簡短的對話,構成了他日復一日的單調交響。沈婉卿故事帶來的巨大震動逐漸沉澱為心底一塊沉默的基石,讓他在面對其他細碎的情感碎片時,更多了一份沉穩的包容與疏離的審視。他依舊會收集那些承載著記憶的零碎物件,放入那個鐵皮盒子,動作熟稔而自然,如同一種無需言說的儀式。
那個裝著可疑碎紙文件的袋子,被他暫時塞在了床底最深處,與父親留下的那些古籍並排躺在一起。他還未想好如何處置,也未曾聯繫林默。直覺告訴他,那或許是個麻煩,而他一向對麻煩敬而遠之。
這日清晨,他照例準備出門。剛推起板車,卻見兩個穿著深色夾克、面色嚴肅的中年男人站在廢品站門口,正與管理廢品站的老頭說著什麼。老頭一臉為難,看到伍思涯出來,像是見了救星,連忙指著他道:“喏,就是他,伍思涯!你們問他吧,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兩個男人立刻將目光投向伍思涯,眼神銳利而審視。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男人上前一步,掏出一個證件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速度很快,但伍思涯依稀看到了“稅務”字樣。
“伍思涯同志是吧?我們是區稅務局稽查科的。”男人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官方腔調,“根據相關規定和有人實名反映,我們需要對你近期的經營活動進行例行核查。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伍思涯愣住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核查?經營活動?我……我就是個撿破爛的,有什麼好核查的?”
“個體經營無論規模大小,都應當依法納稅,接受監管。”另一個年輕些的男人接口道,語氣稍顯生硬,“請你提供一下近三個月的收入記錄、支出憑證以及貨物往來明細。”
收入記錄?支出憑證?往來明細?伍思涯只覺得荒謬至極。他所有的“經營”就是每天推著板車出去,撿回廢品,分類賣掉,換來皺巴巴的零錢,勉強糊口。哪裡有什麼記錄?什麼明細?
“我……我沒有那些東西。”伍思涯如實回答,心裡卻隱隱升起一絲不安。實名反映?誰會去實名反映一個拾荒者的“稅務問題”?這明顯是衝著他來的。
“沒有?”年長的男人皺起眉頭,“現金交易也應當有基本的賬目。或者,你回憶一下,最近有沒有進行過什麼大額的交易?比如,一次性出售了比較值錢的廢品?或者,幫人處理了某些特殊的‘貨物’?”
特殊的貨物?伍思涯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想到了床底下那個裝著碎紙文件的袋子。難道是……?不可能!那些東西他撿回來後就沒動過,誰會知道?
但他隨即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黑皮!猴子提醒過,黑皮快出來了。難道是他在裡面聽到了什麼風聲,故意用這種方式來報復、敲打他?或者,是之前爭搶地盤時結下的其他什麼仇家?
“沒有。”伍思涯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我就是每天撿點紙板瓶子,賣點小錢,夠吃飯就行。沒做過什麼大額交易,更沒處理過什麼特殊貨物。”
兩個稅務人員交換了一個眼神,顯然不太相信。年輕的那個拿出本子開始記錄。
“根據我們初步了解,你長期在此從事廢品收購業務,卻未辦理任何工商登記,也未進行稅務申報,這本身就不符合規定。”年長的男人語氣嚴厲起來,“現在又無法提供任何經營賬目,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存在隱匿收入、偷逃稅款的行為。請你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
回去協助調查?伍思涯的腦子嗡的一聲。他從未想過,自己這樣在社會最底層掙扎求生的邊緣人,有一天竟然會和“偷逃稅款”這種字眼扯上關係,甚至要被帶走調查!
廢品站的老頭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偷偷溜回了自己的小屋。
就在局面僵持不下之時,一個清冷的女聲忽然從旁邊傳來:“請問,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伍思涯回頭,只見林默不知何時站在了不遠處,手裡拿著一個文件夾,臉上帶著慣常的冷靜表情,目光掃過那兩個稅務人員和伍思涯。
那兩個稅務人員顯然沒料到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個人,而且氣質明顯不像這片區域的人。年長的那個皺眉問道:“你是誰?”
林默走上前,從文件夾裡取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我是《城市晚報》的記者林默。正在附近進行一個關於城市廢品回收行業生態的調研採訪。這位伍先生是我的一位採訪對象。請問你們這是……?”
記者?採訪對象?兩個稅務人員愣了一下,接過名片看了看,臉色有些微妙變化。與一個底層拾荒者打交道,和與一位省報記者打交道,完全是兩個概念。
“我們是區稅務局的,正在對他的經營活動進行例行核查。”年長的男人語氣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堅持程序。
“經營活動?”林默微微挑眉,目光轉向伍思涯那輛破舊的板車和旁邊堆積的廢品,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質疑,“據我了解,伍先生並未進行工商註冊,其主要收入來源是撿拾和出售居民生活垃圾中可回收部分,收入極不穩定且微薄,勉強維持最低生存需求。這種情況,似乎很難界定為通常意義上的‘經營活動’吧?稅法對於個人偶然所得和經營性所得是有區分的。請問你們依據哪一條款,對他進行‘偷逃稅款’的調查?”
她語速平穩,用詞專業,一下子切中了問題的要害。
兩個稅務人員一時語塞。他們顯然是接到“實名反映”後過來例行公事甚至帶點施壓意味,並未深入考慮這種極端特殊情況的法律界定。
年輕的那個有些不服氣,嘟囔道:“那他也應該有收入記錄……”
“記錄?”林默打斷他,從文件夾裡抽出一頁紙,“這是我近期對該區域十位流動拾荒者的隨機訪談記錄摘要。他們的日均收入在15至50元之間波動,無一有正式賬目,現金交易,僅能維持最基本食宿。請問稅務部門是否對這一人群有過普遍的、針對性的徵管細則?還是僅憑個別缺乏證據的‘反映’就進行區別對待?”
她的話像冰冷的針,一句句刺破了對方程序上的漏洞和動機上的可疑。
年長的男人臉色有些尷尬,乾咳了一聲:“我們也是依法辦事,接到反映總要來了解一下情況。既然林記者這麼了解情況,那我們會將情況帶回去進一步研究。伍思涯,你暫時配合我們的工作,後續有需要我們再聯繫你。”
他顯然不想與記者過多糾纏,匆匆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帶著年輕同事迅速離開了。
廢品站前恢復了平靜,只剩下伍思涯和林默,以及空氣中尚未散去的緊張餘波。
伍思涯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手心全是冷汗。他看向林默,心情複雜:“謝謝你……又麻煩你了。”
林默搖搖頭,將文件夾合上:“巧合。我正好在附近做一個關於城市廢物循環與底層生存的選題調研,聽到動靜過來看看。”她目光銳利地看向伍思涯,“不過,他們提到的‘特殊貨物’是什麼?你是不是惹了什麼麻煩?”
伍思涯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發現碎紙文件的事情簡要告訴了林默。
林默聽完,眉頭微蹙:“財務文件碎片?來源不明的舉報?這兩者之間可能有聯繫。那些碎片你還留著嗎?”
“在床底下。”
“帶我去看看。”林默果斷道。
伍思涯帶著林默進了那間狹小雜亂的小屋。林默對環境似乎毫不在意,目光直接鎖定在伍思涯從床底拖出來的那個袋子上。
她戴上隨身攜帶的乳膠手套,小心翼翼地打開袋子,取出幾片碎片,就著昏暗的光線仔細查看。她的表情專注而嚴肅,時而凝神,時而用手機拍照。
“這些碎片雖然不完整,但從格式和殘留內容看,很像某種內部審計報告或關聯交易記錄的片段。”林默低聲分析,眼神裡閃動著調查記者特有的光芒,“舉報你,可能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或許是想敲打你,讓你閉嘴,或者試探這些文件是否在你手上,甚至想通過官方手段將這些東西作為‘違規經營’的證據收走銷毀。”
她的分析讓伍思涯背後發涼。他從未想過,自己偶然撿到的廢紙,竟然可能捲入如此複雜危險的漩渦。
“那……這些東西怎麼辦?”伍思涯問道。
林默沉思片刻,道:“你先保管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試試看能不能從這些碎片裡拼湊出更多信息,查一下可能涉及的單位。這件事可能比我想像的複雜。你自己最近一定要格外小心,尤其是那個黑皮,如果他出來了,盡量避開。”
她將碎片小心地放回袋子,遞還給伍思涯。
離開前,林默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從文件夾裡拿出一份報紙清樣遞給伍思涯:“這是我那篇關於城市廢品回收鏈的調查初稿,裡面提到了你,當然用了化名。你看看有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伍思涯接過報紙,目光掃過版面上冷靜而詳實的文字,裡面記錄了他和其他拾荒者的生存狀態,沒有煽情,只有觀察與思考。
“挺好的。”他低聲說。
林默點點頭,沒有再多說,轉身離開了。
伍思涯站在小屋門口,看著她消失在廢品堆積如山的小路盡頭。手中的報紙清樣還帶著油墨的清香,與周遭廢品的氣味格格不入。
風起於青萍之末。他原本以為已經平靜下來的生活,似乎正被一股無形的暗流再次攪動。稅務的莫名查問,床底下那袋危險的碎紙,林默凝重的警告,還有即將出獄的黑皮……
他抬頭望了望秋日高遠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冽卻不再純淨的空氣。
第三卷的故事,或許將在一場看似無關緊要的查稅風波中,拉開序幕。而這一次,他面對的,可能不僅僅是過往的塵埃,還有現實中更為叵測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