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突突”的引擎声粗糙而有力,掩盖了伍思涯狂乱的心跳。他蜷缩在巨大的塑料泔水桶之后,刺鼻的酸腐气味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鼻腔,侵占他的感官,几乎令人窒息。冰凉的桶壁随着车辆的颠簸不断撞击着他的脊背,污浊的残液偶尔溅出,沾湿了他身上那套宽大的、散发着同样气味的制服。
他紧闭双眼,又强迫自己睁开,努力适应这昏暗、摇晃且充满恶臭的狭小空间。透过桶壁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飞速后退的潮湿路面、行人匆匆避让的腿脚、以及城市街景在气味扭曲的空气中晃动的模糊倒影。每一道投向车斗的视线——哪怕只是无意的一瞥——都让他心脏骤缩,将身体更深地埋入污秽的阴影里。
这是一种近乎屈辱的藏匿。与他平日里虽处边缘却保持着的、那份独来独往的沉默尊严截然不同。但此刻,这令人作呕的馊臭,这卑微的伪装,却是他唯一的护身符。沈玉瑛说得对,想要活命,就得忍常人所不能忍。生存的重量,有时就压在这些不堪的细节之上。
车辆时走时停,收取着沿街餐馆的泔水。每一次停顿,每一次桶盖掀开的哐当声,以及随之涌出的更浓烈的气味,都让伍思涯的神经绷紧到极致。他听到收泔水的人与餐馆伙计简短的、带着倦意的交谈,听到硬币落入铁皮盒的清脆声响——这是最底层的市井交易,维系着这座城市不为人知的消化循环。而他,一个被追猎的人,正藏身于这循环的末端,随着污秽一同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街景逐渐变化。高楼大厦减少,出现了更多低矮的厂房、仓库和待开发的荒地。车辆驶离了繁华区域,向着城市边缘驶去。颠簸变得更加剧烈,空气中除了泔水味,开始混杂泥土和荒草的气息。
伍思涯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但警惕未减。他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只知道必须信任沈玉瑛的安排。
终于,三轮车在一个岔路口减速,拐上了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又行驶了一段后,彻底停了下来。引擎熄火,四周顿时陷入一种奇怪的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和风吹过荒草的呜呜声。
驾驶座上的人跳下车,脚步声靠近车斗。伍思涯立刻屏住呼吸,身体紧绷。
那人并没有查看车斗,只是像完成例行公事一样,开始解固定泔水桶的绳索,弄出一些响动。同时,一个极低的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模糊地飘了过来:
“……前面……红砖墙……废院子……从左边缺口进……有人等……”
话音落下,那人似乎拍了拍车斗板,然后吹着口哨,走向路边似乎是要小解。
信号!伍思涯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抓住这个间隙,如同脱兔般从车斗另一侧悄无声息地翻下,落地时一个翻滚,卸去力道,随即猫腰钻进了旁边半人高的荒草丛中。
他伏在草丛里,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浓烈的草木腥气和泥土味暂时驱散了那股萦绕不散的馊臭。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向前望去。
不远处,果然有一段破败的红砖墙,围着一个看似废弃的院落。院墙有多处坍塌,形成一个巨大的缺口。院子里,几栋低矮的平房歪歪斜斜,窗户大多破损,被木板钉死,显得毫无生气。
这就是下一个落脚点?伍思涯心中疑窦丛生。这里看起来比废品站还要荒凉破败,能安全吗?
但他没有选择。身后传来三轮车重新发动、“突突”远去的声音。退路已断。
他观察了片刻,确认四周无人,这才从荒草丛中钻出,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借助地形掩护,快速而无声地接近那段红砖墙。他从那个最大的缺口处闪身而入。
院子里杂草丛生,堆积着各种建筑垃圾和废弃的农具。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霉味和尘埃味。他按照指示,向左看去。左边有一排看起来像是以前做仓库用的平房,其中一扇门的木板似乎有近期被移动过的痕迹。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侧耳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一片死寂。
他轻轻推了推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开了一条缝。里面光线昏暗,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尘埃、霉味和某种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有人吗?”伍思涯压低声音,对着门缝问道。
里面沉默了一下,然后,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响了起来:“……蹚浑水的?”
这是暗号?伍思涯一愣,随即想起沈玉瑛的交代,试探着回答:“……沈老师让来的。”
里面又沉默了几秒,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一点微弱的光亮起,是一盏老式的煤油灯被点燃了。昏黄的光晕照亮了门口一小片区域。
一个佝偻得几乎成九十度的身影,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出现在光晕里。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老人,脸上布满了深如沟壑的皱纹,眼睛浑浊,但看向伍思涯时,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淀和审视。
“进来吧。关门。”老人沙哑地说完,便转过身,拄着棍子,颤巍巍地往屋里走去。
伍思涯闪身进屋,回手轻轻关上门,插上插销。他这才有机会打量屋内。空间不大,到处堆满了各种难以名状的废旧物品——破旧的编织袋、生锈的铁皮桶、一捆捆发黄的报纸、甚至还有一些看不出原形的机械零件。但在这些废品之中,却又奇异地收拾出一片相对干净的区域:一张小床,一张旧桌子,桌上放着煤油灯和一些简单的炊具碗筷。墙角还有一个用小砖块垒成的简易炉灶,上面坐着一个黑色的陶罐,正微微冒着热气,那股草药的淡淡苦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这里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一个建立在废墟之上的、极其简陋却仍在运转的蜗居。
老人走到桌边,颤巍巍地坐下,示意伍思涯也坐。煤油灯的光晕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
“姓张。”老人开口,言简意赅,“看守这破地方的。沈丫头……让你来的?”
沈丫头?伍思涯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指的是沈玉瑛。他点点头:“是。谢谢张大爷收留。”
“哼,谈不上收留。”张大爷哼了一声,浑浊的眼睛扫过伍思涯身上那套不合身的、沾着污渍的制服,“惹上麻烦了?”
伍思涯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能劳动沈丫头出面,麻烦不小。”张大爷似乎并不需要他详细解释,自顾自地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一个旧搪瓷缸,喝了一口里面黑乎乎的液体,“我这儿,要啥没啥,就两个字:清静。鬼都不乐意来。你安心待着,饿不死你。”
他的话语直接而粗糙,却奇异地给人一种踏实感。
“谢谢张大爷。”伍思涯再次道谢。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在这位看似行将就木的老人和这间堆满废品的破屋里,竟然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那边墙角,有口缸,雨水是干净的,自己去洗洗。柜子里有旧衣服,自己找合身的换。”张大爷用木棍指了指角落,“沈丫头交代了,让你暂时别露脸。吃饭跟我一起。”
伍思涯依言走到墙角,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里面盛着大半缸清水。他脱掉那身散发着馊臭的制服,就着冷水,用力擦洗着脸和手臂,试图洗去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一路的风尘。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打了个激灵,却也感到一种短暂的清醒。
他从旁边一个破旧的木柜里翻找出一套虽然旧但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裤换上,大小还算合适。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桌边坐下。张大爷不再说话,只是眯着眼,看着煤油灯跳动的火苗,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屋里只剩下陶罐里药汁咕嘟冒泡的细微声响。
伍思涯也沉默着。大量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从昨夜奔逃到现在,几乎未曾合眼,精神和肉体都达到了极限。在这短暂的相对安全中,困意如同沉重的石头,拖拽着他的眼皮。
但他不敢睡死。耳朵依然竖起着,捕捉着屋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时间在这间昏暗的废品小屋里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张大爷颤巍巍地起身,走到那个小炉灶前,用一块破布垫着,将陶罐端了下来。他又从桌子底下拿出两个碗,从陶罐里倒出一些黑乎乎的、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粥状物。
“吃吧。治不了病,也饿不死人。”他将一碗推到伍思涯面前。
伍思涯看着碗里那看不出原料的食物,没有犹豫,端起来,小口吃着。味道极其苦涩,难以下咽,但他还是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这是生存的需要。
张大爷看着他吃完,浑浊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夜色彻底笼罩了这片废弃的院落。煤油灯的光芒是屋内唯一的光源,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堆满废品的墙壁上,放大、扭曲,如同皮影戏里的角色。
就在伍思涯几乎要被疲惫和困意彻底吞噬时,张大爷忽然又开口了,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沈丫头……不容易。她那双手,是绣龙凤的眼睛、描菩萨的眉毛的手……如今,却要沾这些地底下的泥。”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才缓缓继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伍思涯听:
“这世道啊,有时候就像我收的这些破烂。看着光鲜的,里头可能早就烂透了。看着没用的,指不定哪天就能派上大用场,救条命……”
“人啊,也得像这些破烂一样,经得住摔打,耐得住埋没……时候到了,总能见着点光亮……”
老人沙哑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和一种古怪的哲理。他的话仿佛不仅仅是感慨,更带着某种暗示和开导。
伍思涯默默地听着,品味着话语中的深意。他看着眼前这位仿佛与废墟融为一体的老人,看着他浑浊却并非麻木的眼睛,看着他在这绝境中维持着的、一种近乎固执的生存秩序,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在这条充满污秽和危险的逃亡之路上,他遇到了沈玉瑛,又遇到了这位张大爷。他们看似处于不同的世界,却都用各自的方式,向他伸出了援手。这或许就是市井底层一种未被完全磨灭的、粗糙而真实的道义。
夜深了。屋外风声渐紧,吹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张大爷不再说话,颤巍巍地挪到那张小床上,和衣躺下,很快就发出了均匀而轻微的鼾声。
伍思涯吹熄了煤油灯,屋内陷入彻底的黑暗。他靠在墙角一堆柔软的废旧织物上,睁着眼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中,聆听着老人的鼾声和屋外的风声。
身体依旧疲惫,心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惶惑无助。
秽途匿影,深巷藏身。前路依旧凶险未卜,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之中,他获得了一个短暂的、喘息的机会。
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入睡。他知道,他需要保存体力,以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变故。
黑暗中,只有思绪如同暗流,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