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院的清晨,是在鸟雀啁啾和远处隐约市声交织中到来的。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和门板的裂缝,投下几道斑驳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亿万尘埃。昨夜惊心动魄的痕迹——门板上狰狞的裂纹、地上散落的木屑——在光线下无所遁形,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短暂的、却足以致命的风暴。
伍思涯坐在那张唯一的旧凳子上,就着冷水,慢慢咀嚼着压缩饼干。饼干粗糙干燥,难以下咽,但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吃着,仿佛在进行某种恢复体力的必要仪式。身上那套从张大爷柜子里翻出的劳动布衣裤宽大陈旧,却洗得干净,带着阳光晒过后的淡淡气息,比那身泔水车上的伪装好了太多。
张大爷早已起身,正就着门口透进的光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盏煤油灯的玻璃罩子。他的动作专注而缓慢,一丝不苟,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他依旧是那个与世隔绝、守着废品堆度日的孤寡老人。只有偶尔投向门外远处、那不易察觉的警惕一瞥,才泄露出平静表面下的暗流。
“看门的还没撤。”张大爷头也不抬,沙哑地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伍思涯听,“换了便衣,蹲在对面那破墙根底下抽烟呢。哼,装得倒像那么回事。”
伍思涯顺着门缝望出去,果然看到远处残墙下有个模糊的人影,看似闲散,却透着职业性的警觉。这是保护,也是监视。他们被困在这片废墟里了。
“等着吧。”张大爷擦完灯罩,将其小心放回原处,“老沈丫头既然动了,总会递个话进来。这潭水,深着呢,急不得。”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笃定,一种对沈玉瑛及其背后力量的、近乎本能的信任。这种信任,显然根植于伍思涯所不知晓的、漫长的过往。
等待再次开始。但这一次,比起昨夜孤悬于危刃之上的恐惧,多了几分诡异的、被“看护”着的平静,虽然这平静依旧脆弱,且充满了未知。
伍思涯的目光再次落回怀中那个冰冷的铁皮盒子。指尖拂过锈蚀的表面,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再次浮现——老赵父亲在纺织厂里的荣光与落寞,那束青丝所承载的无声爱恋,还有沈玉瑛那张字条背后所隐藏的、与老赵之间讳莫如深的往事。
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他抬起头,看向沉默擦拭着其他废旧物件的张大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张大爷……您……认识赵根生?就是老赵,以前在废品站那边……”
张大爷擦拭一个旧铜摆件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擦拭,半晌,才沙哑地开口:“根生啊……认得。是个硬骨头,可惜了……”
“可惜?”伍思涯追问。
“命不好。”张大爷言简意赅,似乎不愿多谈,但停顿了一下,又像是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跟他爹一个倔脾气,认死理。有些坎,心里过不去,一辈子就搭进去了。”
这话印证了伍思涯从铁盒记忆中的感知。老赵的沉默和坚韧,果然背负着沉重的过往。
“那……沈阿姨和他……”伍思涯试探着问及那张字条。
张大爷这次沉默得更久了。他放下铜摆件,拿起旱烟袋,慢悠悠地塞着烟丝,火柴划亮,点燃,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光线中袅袅升起。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他吐着烟圈,声音在烟雾里显得有些飘忽,“那时候,谁还没点故事?沈丫头……唉,她那样的人,心气高,手艺更是没得说,本来是该在玻璃罩子里当宝贝供起来的……可偏偏……造化弄人呐。”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外远处的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某些尘封的画面。
伍思涯没有再追问。他知道,从这样一位老人嘴里,能听到这样几句模糊的感慨,已属不易。更多的真相,需要他自己去拼凑,或者,永远沉没在当事人的沉默里。
他把铁盒小心地放在桌上,目光扫过屋内堆积如山的废旧物品。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再次驱使他伸出手,近乎本能地触摸着那些被遗弃的物件。仿佛通过这些冰冷的载体,打捞起一点他人的生命碎屑,能让他暂时忘却自身的困境,也能更深刻地理解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所承载的喜乐与悲哀。
他的指尖掠过一截断裂的玉簪,感受到一丝闺阁幽怨;拂过一个磨得光滑的木陀螺,听到久远时空里孩童纯真的欢笑;触碰到一本被水浸透、字迹模糊的账本,体会到一个小商贩锱铢必较的艰辛与盼念……
这些感知微弱而破碎,如同风中残烛,却星星点点,照亮了无数平凡人生的褶皱。他像一个沉默的考古学家,在废墟中小心翼翼地发掘着被遗忘的情感化石。
在这个过程中,他意外地发现,张大爷这间堆满废品的蜗居,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隐含着某种奇异的秩序。那些真正日常使用的物品——碗筷、炊具、被褥——都收拾得干净整洁,而与它们比邻而居的“废品”,也并非随意堆放,似乎隐约按照材质、大小或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分类方式略作归置。这是一种在极端匮乏和逼仄中,依然顽强维持着的、对生活的某种尊严和掌控感。
晌午时分,外面看守的便衣换了一次班。交接的低语声随风隐约传来,一切井然有序。
日头偏西时,院外荒草丛中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不是风,更像是小动物跑过。
张大爷浑浊的眼睛立刻瞄向声音来源,手中的烟杆顿了顿。
片刻后,一只脏兮兮的土狗叼着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巴掌大的东西,颠颠地从草丛里钻出来,熟门熟路地跑到小屋门口,将东西放下,摇了两下尾巴,又迅速扭头跑掉了。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
张大爷起身,走到门口,极其自然地弯腰捡起那个油纸包,仿佛这只是日常一幕。他关上门,回到桌边,打开油纸。
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肉包子,以及一张折叠的小纸条。
伍思涯的心提了起来。消息来了!
张大爷拿起纸条,就着光线看了看。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伍思涯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那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似乎稍稍化开了一些。
“喏,吃吧。老沈丫头捎来的。”张大爷将包子推到伍思涯面前,自己则拿起纸条,凑到煤油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伍思涯拿起一个包子,肉香扑鼻,但他此刻更关心纸条的内容。
张大爷看着纸条彻底烧尽,才拍了拍手上的灰,重新坐下,吧嗒了一口旱烟,缓缓说道:“风头还没完全过去,水底下的王八还在扑腾。但抓人的网,已经撒下去了几个口子。你小子,暂时安全了。”
这话说得依旧含蓄,但信息明确:针对那包碎纸文件及其背后势力的调查已经启动,并且取得了一些初步进展,对方的反扑被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而他伍思涯,因为关键证物提供者的身份,受到了保护。
“沈阿姨……她没事吧?”伍思涯急切地问。
“她?”张大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是赞许还是别的,“她精着呢,一根头发丝都比别人多几个心眼。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坐着喝茶看戏呢。”
这话让伍思涯稍稍安心。他又想起昨夜那位神秘的首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昨天晚上来的那位首长……”
张大爷抬起眼皮,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洞悉世事却又讳莫如深的意味。
“有些菩萨,拜了,心里知道就好,不用总挂在嘴上。”他磕了磕烟灰,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有些香,烧过了,缘分就到那儿了。再多的,不是你我该问,该知道的。”
这是明确的封口和划界。那位人物的出现,是一种力量的展示和干预,但其背后的渊源和博弈,远非伍思涯这个层面所能触及和探究的。知道太多,反是取祸之道。
伍思涯默然点头。他明白了。自己只是阴差阳错地撬动了某块关键的砖石,引发了连锁反应,但真正主导局势走向的,是水面之下那些更深沉、更庞大的力量。那些属于父辈、甚至更早一代的恩怨情仇和未了之事,借着这次机会,正在被重新梳理和清算。
而他,能活着,能暂时安全,已是侥幸。
他低下头,慢慢吃着包子。肉馅鲜美,汁水充盈,是久违的、属于正常生活的温暖味道。
阳光缓缓移动,透过门板的裂缝,恰好照在墙角那堆废旧物品上。伍思涯无意中看到,在一只破旧的藤箱边缘,生长着一小片极其微小的、嫩绿的苔藓。它们依附着腐朽的木料,在无人问津的阴暗角落里,顽强地汲取着从裂缝漏进的微弱天光,生机勃勃。
苔痕阶绿,草色入帘青。
即便是在最废墟的角落,最逼仄的缝隙,生命总能找到自己的出路,沉默而坚韧地延续。
他忽然想起老赵,想起沈玉瑛,想起父亲那张冷漠的脸,甚至想起眼前这位深藏不露的张大爷。他们每一个人,或许都像这苔藓,在时代和命运的巨大阴影下,经历过各自的破碎与埋没,却都以自己的方式,顽强地活到了今天。
而他自己,这条意外被卷入惊涛骇浪的小鱼,在几乎窒息之后,似乎也终于被浪涛推到了一处暂时的、布满苔痕的浅滩,得以喘息,窥见一丝天光。
前路依旧迷茫,危机并未根除。但此刻,在这间弥漫着旱烟和尘埃气息的废品小屋里,吃着温热的包子,看着那一抹倔强的绿意,伍思涯的心中,竟也悄然生出了一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他慢慢嚼着包子,目光再次投向门外。
远处,那个便衣的身影依旧在,如同一个沉默的注脚。
他知道,暂时的安全,意味着另一场更深、更静的博弈,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