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思涯跟着王同志,脚步虚浮地走在档案馆安静得过分的走廊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击,耳畔嗡鸣,方才那银发老人锐利如鹰又复杂万分的眼神,如同慢镜头般在他脑中反复回放。“像……真像他年轻的时候……”那句近乎叹息的低语,更是绕梁不去,每一个字都砸在他的心坎上。
他被带入一间挂着“接待室”牌子的房间。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组旧沙发,一张茶几,墙上挂着一幅普通的山水画。银发老人已经坐在主位的沙发上,拐杖靠在手边。他摘下了老花镜,正用一块细绒布缓缓擦拭着镜片,露出那双深邃得令人不敢逼视的眼睛。
王同志轻轻带上门,却没有离开,而是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般,立在门边。
“坐吧。”老人开口,声音比在阅览室里更显低沉沙哑,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威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伍思涯依言在侧面的沙发坐下,身体绷得笔直,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
老人戴上眼镜,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这一次,审视的意味淡了些,更多的是某种沉沉的追忆。
“你叫……思涯?”老人问。
“是。”伍思涯低声回答。
“思涯……‘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鸿祯给你取的名字?”老人微微颔首,眼神飘向窗外,仿佛透过时空看到了别的什么,“倒是像他的风格。一辈子困在方寸之地,心却比天高。”
这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话匣子,也微妙地定下了谈话的基调——这不是一场审讯,更像是一次关于故人的追忆。
伍思涯鼓起勇气,抬起头:“老先生,您……您认识我父亲?很熟悉?”
老人收回目光,看向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或许可以算是一个苦涩的笑:“何止认识。‘七九·四’项目,我是总负责人。你父亲伍鸿祯,是我当年力排众议,亲手从学院里挖出来的宝贝疙瘩。他是那颗组里最亮、也最扎手的明星。”
总负责人!伍思涯的心猛地一缩。他没想到眼前这位老人,竟然就是父亲当年事业的领路人!
“那他……后来……”伍思涯的声音有些发颤。
老人的神色黯淡下去,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拐杖头,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平复某些汹涌的情绪。
“后来……”老人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往事里艰难捞出,“项目搞到最关键的时候,出了大事。不是技术问题,技术上有鸿祯在,我从来不怕。是……人的问题。”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痛与冷冽:“有人里通外国,想把核心数据卖出去。事情做得极其隐蔽,差点就让他们得手了。”
伍思涯屏住了呼吸。
“是你父亲,第一个发现了蛛丝马迹。”老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复杂难明的意味,有骄傲,有痛惜,更有无尽的遗憾,“他那个脾气,你是不知道……眼里揉不得沙子,又轴又硬,认死理。他拿着那些不算铁证的线索,直接越级捅了上去,闹得沸沸扬扬……”
老人叹了口气:“那时候,情况复杂啊……有些线头,不能轻易扯。他这一闹,打草惊蛇,也触动了不少人的神经。上面为了稳住大局,也是为了……保护他,快刀斩乱麻,把项目停了,所有相关人员……冷处理。”
“保护他?”伍思涯难以置信地重复。冷处理?调去文史办?那是保护?
“不然呢?”老人看向他,目光如电,“你以为对方是吃素的?能让一个攥着他们尾巴的毛头小子继续留在核心圈子里?项目停了,线就断了,他们的注意力才会转移。把他放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上,看起来是雪藏,实际上是把他从风口浪尖上摘下来,让他变成一颗‘废子’,这样才能保住他的命!才能让我们有时间,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把那些烂掉的藤蔓彻底挖出来!”
老人的语气激动起来,带着一种压抑多年的愤懑与无奈:“可他不懂!或者他懂,但他不接受!他觉得自己的一腔热血被辜负了,毕生所学被埋没了,真理被妥协了……他恨啊!恨那些蛀虫,恨这复杂的博弈,甚至……恨我们这些在他看来‘和稀泥’、‘不作为’的人。”
“他从那时起,就彻底变了。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包括我。后来,就变成了你现在知道的样子。”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感伤,“一颗那么亮的星,就那么……自己把自个儿的光给掐灭了。他觉得他是唯一的受害者,可他不知道,看着他这样,我们这些老家伙,心里又何尝好受?那项目,也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啊!”
伍思涯如遭雷击,呆呆地坐在那里,浑身冰冷。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父亲的沉默、酗酒、避世,并非因为简单的怀才不遇或挫折,而是源于一场惨烈的、失败的正直!他发现了黑暗,试图抗争,却因为方式方法的不成熟和局势的复杂,非但未能扳倒敌人,反而导致毕生心血的项目夭折,自身也被迫“冷藏”。这巨大的落差、不被理解的委屈、以及对自身价值的彻底否定,将他彻底击垮了!
那不是冷漠,那是心死。那不是逃避,那是绝望的抗争。那不是懦弱,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被现实无情碾碎后的残骸。
那本红色语录本里感知到的、冰层之下沸腾的岩浆——那无尽的委屈、不甘、痛苦与挣扎——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伍思涯感到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接近父亲那颗破碎而骄傲的心。他以往所有的怨怼与不解,在这一刻显得那么浅薄和可笑。
“那……那些蛀虫……”伍思涯艰难地问,“后来挖出来了吗?”
老人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当然!一个都没跑掉!只是……用了更长的时间,更迂回的方式。有些账,不是不算,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连本带利,都要清算干净!”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历史的厚重感。伍思涯瞬间明白了,父亲这枚“废子”的牺牲,并非毫无价值,它或许为更深、更彻底的清算争取了时间,铺平了道路。而眼前这位老人,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力量,从未忘记过这笔账。
只是,父亲却永远被困在了那场失败的战役里,未能看到最终的胜利。
“那他……”伍思涯的声音哽咽了,“他后来知道这些吗?”
老人摇了摇头,眼神晦暗:“后来……形势变化,我也离开了原来的岗位。再想去告诉他,解开他这个心结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封闭了自己,拒绝见任何故人,也拒绝再听任何关于过去的事。他选择了用酒精和故纸堆把自己埋葬起来。我们……也只能尊重他的选择。”
老人看向伍思涯,目光深沉:“这些年,我们其实一直知道你的存在,也知道你们父子关系……很疏离。但我们不能贸然介入。直到这次,你阴差阳错卷进这件事里,又牵扯出老赵那条线……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伍思涯默然。原来自己从未脱离过某种注视。自己这场看似意外的遭遇,竟成了叩开父亲冰封世界的一道裂隙。
“这次对方之所以这么疯狂反扑,”老人继续说道,语气凝重,“不仅仅是因为那包碎纸文件可能牵扯到他们现在的利益链,更是因为他们害怕!害怕过去那笔旧账被重新翻出来,害怕他们祖师爷那点脏底裤被彻底抖落干净!他们怕的,是历史的总清算!”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眼前的危机,与父亲尘封的往事,竟然根植于同一棵毒树之上!现在的黑手,与过去的蛀虫,血脉相连!
“那我……我现在能做些什么?”伍思涯抬起头,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某种决绝。了解了父亲的过往,他无法再置身事外。
老人看着他,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些许赞许:“你现在要做的,首先是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你的证物和你这个人,都很关键。其次……”
他顿了顿,看向王同志。王同志立刻上前一步,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密封的档案袋,递给伍思涯。
“这是……”伍思涯接过,感觉沉甸甸的。
“这是关于当年那起泄密案、以及后续长达十几年秘密调查和最终清算的部分非核心纪要,还有……一些你父亲当年被打为‘可疑’、后来被证明是坚定和清白的鉴定材料。”老人的声音庄重而深沉,“这些东西,本该在很多年前就交给你父亲,但他拒绝接收。现在,或许到了该由你继承的时候了。”
“看看它们,孩子。”老人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期许,“看看你父亲曾经是怎样一个人,看看他为之付出巨大代价坚守的东西是什么,看看历史最终给予他的公正评价。然后,再决定你要怎么做。”
伍思涯紧紧攥着那份档案袋,感觉它重逾千斤。这里面装的,是父亲破碎的梦想,是沉冤得雪的证明,是一段被尘埃掩埋的壮烈史诗。
“至于外面的事,”老人站起身,拄起拐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决断力,“你不用担心。惊蛰已过,该响的雷,一声都不会少。那些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他走到门口,王同志为他拉开门。
老人最后回头看了伍思涯一眼,那目光深邃如海:“替你父亲,好好看看这个新时代。他没能走出来的地方,你或许可以。”
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挺直,依旧带着千钧之重。
王同志对伍思涯点了点头,也紧随其后离开。
接待室里,只剩下伍思涯一人。他缓缓坐下,颤抖着手,撕开了那份密封的档案袋。
厚厚的卷宗滑出。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技术报告上的俊逸字迹,那些指控他“偏激”、“可疑”的内部文件,以及最后,盖着鲜红大印的、彻底恢复名誉的平反通知书和高度评价的鉴定结论……
一页页,一行行,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天才的陨落与沉默的抗争,以及最终迟来的、却沉重无比的正义。
泪水终于模糊了伍思涯的视线。
冰封数十年的隔阂,在这一刻,于故纸堆带来的惊雷中,轰然碎裂。
他仿佛看到父亲坐在昏暗的书房里,背影不再佝偻,而是与记忆中那个阅览室照片上、眼神明亮锐利的年轻身影,缓缓重叠。
爸……
他在心中,无声地、重重地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