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止息，宛如暴雨骤歇，留下的并非一片狼藉，反倒是一种被彻底冲刷后的澄澈与平静。伍思涯的小屋重归寂静，那扇被他自己亲手修好的木门，挡住了外间的寒凉，也似乎将此前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悄然关在了门外。唯有墙角那只沉甸甸的铁皮盒子，以及父亲那页已然被摩挲得边缘微卷的信笺，无声地证明着过往并非虚妄。
壶中的清水日渐成了习惯，呷一口，清冽甘醇，仿佛连心神里的那些尘埃也能一并涤去。父亲的短信界面依旧停留在那句简短的“已知，勿念”上，再无下文。伍思涯却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执着于从中剖析出冷漠或敷衍。有些坚冰，融化非一日之功，能得那一缕裂缝中透出的微光，于他而言，已是弥足珍贵。他将那页信纸仔细收好，与老赵的军功章并排放在铁皮盒的最上层。薪尽火传，未必在我，但求无愧。这十二个字，时常在夜深人静时，于他心间无声回荡。
他的生活似乎重回了旧轨。天微明即起，推上那辆哐当作响的板车，穿行于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空气里弥漫着隔夜露水的潮气与早點摊子初初升腾的烟火味。他的动作依旧，俯身，探钩，将那些被遗弃的纸壳、塑料瓶归拢、压实。但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往日里，这劳作是为了果腹存身，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与沉郁的疏离。如今，他的目光却多了几分专注的审视，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勘探。每一次俯身，不再仅仅是拾取废品，更像是在叩问一段被丢弃的历史。指尖触及那些冰冷或粗糙的物件时，那奇异的能力依旧会如期而至，带来或细微或汹涌的记忆碎片——一个加班族揉皱的咖啡杯上残留的疲惫与焦虑；孩童丢弃的破旧玩偶内里藏着的依赖与孤单；甚至是一张被撕得粉碎的合影照片背后，那无法言说的决绝与伤恸。
他依旧会为之触动，心湖漾开涟漪，却不再像最初那般被动承受，被卷入情绪的漩涡难以自拔。他学会了疏离地审视，如同一个冷静的档案管理员，感受、记录，然后将这些无形的重量轻轻纳入心间那片日益广阔的“记忆库”中。他开始理解，这能力并非诅咒，而是一份沉重却独特的馈赠，让他得以窥见这繁华都市表皮之下，无数奔流不息又各自孤寂的悲欢长河。
他的板车依旧驶向陈姨的菜店，如同船舶回归熟悉的港湾。
菜店门口，小满正拿着伍思涯给他新买的放大镜，撅着屁股，无比专注地研究砖缝里一株刚刚冒头的稚嫩青草。陈姨则在店里忙碌，将新鲜的蔬菜码放整齐，见到伍思涯来了，脸上立刻绽开真切的笑容。
“思涯来啦！今天气色真好！”她撩起围裙擦着手，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满是欣慰。这几日，她是亲眼看着伍思涯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一点点散开的。
“陈姨，早。”伍思涯停下板车，从车上拎下两个攒好的空塑料瓶，放进店门旁的回收筐里——这是老规矩了。
小满听到动静，抬起头，举着放大镜就跑过来，献宝似的给伍思涯看镜片下被放大了的草叶脉络：“伍叔叔你看！像不像地图上的小河！”
伍思涯配合地弯腰看了看，点点头：“像。”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小满，“昨天路过废书摊，看到这本旧的《昆虫图鉴》，插图还挺清楚，你应该用得上。”
小满欢呼一声，接过书，爱不释手地翻看起来，连放大镜都暂时顾不上了。
陈姨看着，眼里满是柔和的光，嘴上却嗔怪：“又乱花钱！你赚点钱不容易，别老给他买这些东西。”
“不值几个钱。”伍思涯摇摇头，目光扫过菜摊，挑了兩棵品相一般的青菜和几块老姜，“就这些吧。”
陈姨手脚利落地称重、装袋，却又飞快地往袋子里塞了两颗红彤彤的西红柿，压低了声音：“自家院里种的，甜着呢，拿去尝尝。”
推拒无效，伍思涯只好接过，将那点微薄的菜钱硬塞进陈姨收钱的铁皮盒里。这种市井间笨拙而质朴的温情，如今他更能体会其中的重量。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陈姨，最近……没再遇到什么麻烦吧？”
他指的是之前市容管理那些人的刻意刁难。
陈姨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摆摆手：“嗨，老样子呗。这几天消停点，谁知道过两天又抽什么风。这年头，干啥不难呢？”她语气里有着底层小民特有的逆来顺受与坚韧，“能安安稳稳开一天店，挣一天嚼谷，就知足喽。”
正说着，街角晃过来一个瘦小身影，是猴子。他瞧见伍思涯，脚步顿了顿，脸上挤出些讪讪的笑，远远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却没像以前那样凑过来闲扯，很快便溜达过去了。
陈姨瞧着猴子的背影，压低声音对伍思涯道：“听说黑皮那家伙，就这几天要出来了。猴子这帮人，心思又活络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思涯，你……自己当心着点。那些人，沾上就没个好。”
伍思涯面色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谢谢陈姨。”
黑皮要出来的风声，他前两日也从其他拾荒者闪烁的言语里听到了一些。税务风波虽已平息，但那根刺显然还扎在某些人心里。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只旧手机，林默的号码就存在里面。但他并不打算事事依赖外人。有些市井里的风波，自有其一套运行的法则。
离开菜店，他推着车，继续一天的营生。阳光逐渐变得灼热，晒得柏油路面微微发软。在一个高档小区后门的分类垃圾箱旁，他的铁钩碰到了一个硬实的物体。拖出来一看，是个半旧的笔记本电脑包，里面鼓鼓囊囊。
拉开拉链，一股电子产品特有的气味混合着些许灰尘扑面而来。包里并非完整的电脑，而是一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旧款笔记本机身，屏幕碎裂成蛛网，键盘也被撬得七歪八扭，旁边还散落着几根不同型号的内存条和一块明显烧毁过的硬盘。看情形，像是谁自己尝试维修失败后，彻底放弃了抢救，一股脑地丢弃。
伍思涯对电子产品了解不多，但也看得出这堆东西损坏严重，卖废品也值不了几个钱。他正打算将其归入废塑料那一类，指尖无意间擦过那块焦黑的硬盘冰冷的金属外壳。
蓦地，一股极其强烈、混乱却又带着极致绝望的情绪洪流，如同高压电流般猛地窜入他的指尖，顺臂而上，狠狠撞击在他的心口！
那并非成形的记忆画面，而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焦灼、无数夜晚对屏枯坐的疲惫、被否定被质疑的巨大屈辱、心血被毁的剧痛，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与不甘！
这情绪的强度远超寻常，伍思涯猝不及防，被冲得眼前发黑，猛地后退一步，扶住了板车才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从那股可怕的残留情绪中抽离出来。他低头，凝视着垃圾袋里那堆电子废墟，目光最终落在那块烧毁的硬盘上。
这绝非一次普通的维修失败。这残骸上附着的情绪，强烈到近乎惨烈，仿佛其主人在丢弃它时，正经历着某种精神上的灭顶之灾。那恐惧与不甘，尤为刺眼。
他想到了林默，那个对城市隐秘保持着职业敏感的心理医生兼撰稿人。或许，这东西该让她看看？即便硬件损坏，专业人士或许也能从中恢复出一些数据？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下去。
他没有立刻联系林默。而是小心地将那堆电子残骸从电脑包里取出，用几张旧报纸细细包裹好，放在了板车一角一个相对干净稳妥的位置，与其他废品隔开。
做完这一切，他心中的波澜仍未完全平复。城市是一头巨大的沉默怪兽，每日吞吐着无数的秘密与废墟。大多数秘密随之湮灭，而少数，则如同潜藏的暗礁，偶尔会被命运的浪涛推到拾荒者的铁钩之下。
傍晚，他将日常收来的废品卖给回收站，换得的钱币依旧微薄，却足够踏实。那包电子残骸被他单独留了下来。
回到小屋，他将其放在桌上，对着它出了会儿神。硬盘漆黑的表面映出窗外逐渐亮起的灯火，扭曲而模糊。
他最终还是拿起了手机，给林默发去了一条简短的短信，措辞谨慎：“林记者，今日收到一批废弃电脑零件，状态异常。或许与你关注的某些‘城市记忆’有关。如有兴趣，可来看看。”
短信发出后，如石沉大海，并未立刻收到回复。伍思涯也不急切，他将那包东西小心收好，开始准备简单的晚饭。
粥在锅里咕嘟冒着热气，散发出米粒特有的清香。窗外，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喧嚣声隔着一段距离传来，变得模糊而混沌，如同背景音里永不消退的白噪音。
伍思涯坐在灯下，慢慢吃着粥。桌上，那本新买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是他尝试记录下的、今日感受到的几段细微情绪：早餐摊主收到假钞后的懊恼与隐忍，旧书里夹着的一片银杏叶书签带来的宁静秋日回忆，以及……那堆电子残骸所带来的、强烈的不安与疑问。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书写的过程，仿佛一种整理与安放，将那些外来的情绪沉淀下来，转化为属于他自己的、冷静的观察与思考。
生有涯，而思无涯。
他所拾取的，是物质的废弃之物，也是精神的破碎残片。他所要做的，便是在这有限的方寸之地，以这微不足道的方式，对抗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遗忘。
夜色渐深，小屋的灯光在这片杂乱之地显得格外微弱，却执着地亮着。
远处，或许黑皮已经踏出了看守所的大门，正用阴鸷的目光打量着这片他曾称王称霸的街區；近处，那块烧毁的硬盘静静躺在黑暗中，如同一个沉默的谜题，等待着被解读的那一刻。
伍思涯合上笔记本，吹熄了灯。
黑暗中，他听见这座城市的心跳，沉重、混沌，却又蕴含着无数生生不息的秘密与力量。
花期无梦，思也无涯。明天的街巷，依旧会有新的废弃物，新的故事，等待他的铁钩与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