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色轿车带来的压迫感,如同冬日里骤然压城的低云,沉甸甸地悬在伍思涯心头,连日不散。他依旧每日推车出门,穿行于街巷,但感官却绷紧到了极致,留意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那张只印有电话号码的纸条,被他撕得粉碎,撒入了不同的垃圾堆里,如同从未存在过。
对方既然能找到他,意味着他这片小小的栖身之地,也已不再安全。他检查了屋角墙根,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但那种被无形之眼注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黑皮那边的骚扰也并未停止,反而变本加厉。不再是简单的抢占地盘或言语挑衅。伍思涯板车的一个轱辘被人用刀片划开了一道深口子,勉强推回来,修补起来又费钱又费工。他常去歇脚的一个僻静角落,被人泼了污秽,恶臭扑鼻,好几日都无法靠近。甚至有一次,他卖完废品换来的零钱里,竟然混夹了几张足以乱真的假钞,若非回收站的老头眼尖,他几乎就要蒙受损失。
这些手段卑劣而阴损,像滑腻的毒蛇,不致命,却不断消耗着人的精力与心气,试图从细微处将他拖垮。伍思涯心知肚明,这是黑皮在向他展示其无所不在的“影响力”,是一种缓慢的凌迟。
猴子又偷偷摸摸来过一次,脸色比上次更差,几乎是仓皇地告诉他,黑皮对上次“紧皮子”的效果很不满意,觉得伍思涯根本没当回事,扬言要给他来点“真格的”。
“伍哥,你……你最近真得千万小心!他……他好像接了什么来钱的活计,手底下凑了不少亡命徒,听说……听说要对付什么人……”猴子说得语无伦次,眼神闪烁,“我总觉得,不单单是针对你……但你肯定是他的眼中钉!”
亡命徒?对付什么人?伍思涯立刻联想到了那块硬盘,以及找上门的神秘调查员。黑皮这种地头蛇,确实是某些势力处理“脏活”的最佳白手套。难道,黑皮所谓的“来钱活计”,与金禾创源那件事有关?而自己这个最初捡到硬盘的人,便成了他们必须扫清的障碍之一?
念头至此,寒意更甚。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正在悄然收拢的网,明处有黑皮这等市井恶犬的撕咬,暗处又有来历不明的强大力量的窥伺。
这日傍晚,阴云低沉,似乎酝酿着一场冬雨。伍思涯因绕路去更远的区域,回来得比平日稍晚了些。天色灰暗,巷子里路灯尚未亮起,光线晦暗不明。
他推着空车,刚要拐进通往自己小屋的那条窄巷,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巷口阴影里,站着三四条人影,挡住了去路。为首的正是黑皮,他嘴里叼着烟,猩红的火点在暮色里明明灭灭。他身后那几人,不再是猴子那样的跟屁虫,而是几个面目陌生、身材壮硕、眼神凶悍的汉子,穿着紧裹肌肉的背心,露出的胳膊上刺龙画虎,散发着与普通街溜子截然不同的剽悍戾气。
猴子果然没有说错。
伍思涯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板车的车把,目光迅速扫过四周。退路似乎已被堵死,巷子两侧的住户门窗紧闭,仿佛预感到了外面的危险气氛。
黑皮吐出一個烟圈,慢悠悠地走上前来,隔着几步远停下,上下打量着伍思涯,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哟,伍大学生,这是打哪儿发财回来啊?车都空啦?”他阴阳怪气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伍思涯没有吭声,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怎么?哑巴了?”黑皮嗤笑一声,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碎,“老子之前跟你说的话,都当放屁了是吧?让你安生点,你他妈是半点没听进去啊?”
他往前逼近一步,那幾個彪悍汉子也随之移动,呈半圆形围了上来,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大。
“听说,前两天有开小轿车的体面人来找你?”黑皮眯起眼,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聊什么了?是不是又攀上什么高枝儿,觉得能跟老子叫板了?”
伍思涯心中凛然。果然,那神秘调查员的到来,没有瞒过黑皮的眼线。他甚至可能将调查员误认为是伍思涯的什么“靠山”。
“收废品的,什么人都能碰上。”伍思涯重复了之前的说辞,声音在冷空气里显得有些干涩。
“还他妈嘴硬!”黑皮突然暴喝一声,猛地一脚踹在板车上!
哐当一声巨响!巨大的力道让伍思涯猝不及防,连人带车被踹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险些摔倒。板车上的铁钩杂物哗啦作响。
“老子告诉你!”黑皮面目狰狞,指着伍思涯的鼻子骂道,“别以为有人来问两句话就他妈能耐了!在这片地界,是龙你得给老子盘着,是虎你得给老子卧着!尤其是你这种不开眼的货色!”
他身后一个汉子狞笑着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咔吧的脆响。
“黑皮哥,”伍思涯稳住身形,胸口被车把撞得生疼,他吸了口气,看着黑皮,“我就是个捡破烂的,只想挣口饭吃。从来没想过要跟谁叫板。你们发财,是你们的本事,挡不了谁的路。”
这话已是极尽的退让。
但黑皮今日显然不打算善罢甘休。他冷笑一声:“现在知道怂了?晚了!”他环顾了一下左右,语气变得阴冷,“老子今天就得让你长长记性,让你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你这种下贱坯子能碰的!有些话,也不是你能瞎说的!”
他话音未落,身后一个汉子猛地上前,一把揪住伍思涯的衣领!力道之大,几乎将他提离地面!另一只拳头带着风声,就朝着伍思涯的脸颊砸来!
这一下若是砸实,恐怕不止是鼻青脸肿那么简单。
伍思涯瞳孔一缩,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挣扎,但对方力量远超于他,眼看那拳头就要落下——
就在这时,巷子口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汽车喇叭声!紧接着,一道刺目的车灯白光猛地照射进来,如同利剑般劈开了昏暗的巷子,精准地打在黑皮一伙人的脸上!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晃得睁不开眼,动作下意识地一滞。
揪住伍思涯衣领的汉子也松了手,眯着眼回头望去。
只见巷口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车门打开,一个身影快步走了下来。正是林默!
她今天似乎没戴墨镜,车灯逆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影,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寒霜,目光冰冷地扫过巷内的情形。
“你们在干什么?!”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气,穿透了暮色。
黑皮被车灯晃得眼花,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看清来人是林默,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扯出一个痞笑:“哟,我当是谁呢?又是这位开小轿车的姐儿啊?怎么,这是要来给咱们伍大学生撑腰了?”
他话语轻佻,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忌惮。他摸不清林默的底细,尤其是这种时候突然出现。
林默根本没理会他的挑衅,她的目光直接落在伍思涯身上,快速打量了一下,见他虽略显狼狈,但似乎没受什么重伤,这才冷冷地转向黑皮:“当街围堵,意图殴打他人,需要我立刻报警吗?还是你想试试,是你的人动作快,还是我的电话拨得快?”
她说着,竟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态度强硬得超乎想象。
黑皮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他这种地头蛇,最怕的就是官面上的人认真。之前税务调查莫名其妙没了下文,他已经觉得伍思涯有点邪门,现在又冒出个开轿车、气场冷硬的女人直接要报警,他心里顿时有些打鼓。尤其是,他接的“活计”本就见不得光,最忌讳的就是把事情闹大,引来警方注意。
“报警?呵,吓唬谁呢?”黑皮强撑着场面,语气却明显软了下去,“我们哥几个跟伍兄弟聊聊天,开开玩笑,碍着谁了?”
“聊天?开玩笑?”林默冷笑一声,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半张脸,“需要我把刚才看到的‘玩笑’过程,一五一十跟警察再‘聊’一遍吗?”
黑皮死死盯着林默,又狠狠剜了伍思涯一眼,眼神阴毒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身后那几个汉子也显得有些躁动,看向黑皮,等他示意。
僵持了大约十几秒,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最终,黑皮啐了一口,恶狠狠地指了指伍思涯,又指了指林默:“行!你们牛逼!咱们走着瞧!”
说罢,他猛地一挥手,带着那几个满脸不甘的汉子,悻悻地转身,快步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头。
车灯依旧亮着,刺目的光柱里,尘埃飞舞。
林默这才放下手机,快步走到伍思涯面前:“你没事吧?”
伍思涯摇了摇头,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衣领,喉咙有些发干:“没事。你怎么来了?”
“我正好在附近有点事,想过来再问问你关于那个箱子的事,刚好看到他们堵你。”林默言简意赅,她看了看伍思涯那被踹了一脚的板车,眉头紧锁,“这些人无法无天了!你不能再住这里了,太危险!”
伍思涯沉默着。他何尝不知道危险?但他又能去哪里?这片陋室,虽破败,却是他唯一的立足之地。
“刚才那个为首的人,叫黑皮?”林默问道。
“嗯。这片的地头蛇。”
“他刚才说的话,像是意有所指。”林默目光锐利,“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或者,有人让他来‘警告’你?”
伍思涯想起黑皮说的“有些东西不能碰”、“有些话不能瞎说”,以及猴子提到的“亡命徒”和“来钱的活计”。他点了点头:“很可能。而且,前几天,有别人来找过我。”他将那神秘调查员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林默听完,脸色愈发凝重:“他们也找到你了……动作真快。”她沉吟片刻,当机立断,“这里绝对不能住了。伍思涯,你必须马上换个地方,至少暂时避一避风头。”
她看了看伍思涯的神色,补充道:“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对方的手段你也看到了,市井无赖加上来历不明的势力,你一个人扛不住。我不是每次都能刚好路过。”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伍思涯望着巷口那辆黑色的轿车,又回头看了看自己那扇修好没多久、此刻却显得无比脆弱的木门。
寒风卷着枯叶,吹过空荡的巷子,发出簌簌的声响。
市井寒枝,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