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暗红色的《塑料工业年刊》合订本，此刻在伍思涯手中重若千钧。封面上“河口镇合作基地”那行小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也烙在他的心上。
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清醒。希望的火花固然诱人，但其后紧随的，可能是足以焚身的烈焰。他不能贸然将这发现告知林默，至少现在不能。并非全然不信任，而是他无法承担判断错误的后果。林默将他安置于此，已是仁至义尽，他不能再将更猛烈的风险引向她。更何况，那丝若有若无的疑虑，像蛛丝般缠绕心头，让他无法全然交付信任。
他将年鉴小心地塞回书架原处，尽量不留下翻动过的痕迹。然后，他坐回那张冰冷的铁架床边，目光再次投向床下赵建国的皮箱。
线索就在这里，在这个沉默的农民工遗留下的物品里。他需要从中找到更多，找到能够支撑那个可怕猜想的、更确凿的东西。
他重新打开皮箱，这一次，检查得更为仔细，近乎苛刻。每一件工装的每个口袋都翻过来查看，甚至捏遍衬里的每一寸，看是否藏匿着什么。工作证的塑料封套被拆开，对着光反复照看。那些汇款单，一张张再次抚平，审视着上面的每一个数字、每一个邮戳，试图找出任何异常的、规律之外的记录。
然而，没有。除了那些已经知晓的、关于艰辛与付出的证明，再无他物。这个男人似乎将他所有的秘密与情感，都浓缩在了那枚长命锁和胎发之中，再无多余的言辞或证据。
伍思涯有些失望，但并不气馁。如果赵建国真的无意中发现了什么，以他的身份和处境，也绝不可能留下直白的记录。任何可能引来灾祸的东西，恐怕早已被销毁，或者，以更隐蔽的方式存在。
他的目光落回那几张照片上。全家福，乡镇中学，女孩羞涩的笑容……他的指尖拂过女孩照片上“河口镇中学”的背景字样，心中一动。
他拿起那张女孩的照片，凑到灯下，仔细观看。照片像素不高，背景有些模糊，但校门旁的墙壁上，似乎贴着一张大大的公告或是海报，上面有些模糊的字迹。他努力辨认着，大部分都无法看清，但其中一个似乎加粗放大的标题，依稀能辨出几个字：“……**技工招聘……金禾……待遇优厚……**”
金禾！
又是这个名字！而且直接与“招聘”联系在一起！
伍思涯的心再次提了起来。赵建国保存着这张照片，是否不仅仅因为思念亲人，也可能是因为这背景里的招聘信息？他是否就是通过这次招聘，去了那个“河口镇合作基地”工作？
他立刻又拿起那张建筑队的工作证。河县建筑队。如果金禾在河口镇设立合作基地，必然需要建设厂房设施。赵建国所在的建筑队，是否承接了相关的工程？他在工程建设期间，或是之后留守成为工人时，发现了什么？
念头纷至沓来，虽然仍大多是推测，但链条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赵建国——河口镇——金禾创源——可能存在的违规处理——赵建国的消失或遭遇不测——遗留的皮箱被他捡到——硬盘数据指向同一代号……
这一切，绝非巧合。
他需要知道更多关于那个“河口镇合作基地”的事情。网络是最快的途径，但他没有设备。林默的工作室有网络，但他不敢用，生怕留下任何访问痕迹，被可能监视着相关关键词的人捕捉到。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林默那巨大的书架。那里或许还藏着其他有用的信息。行业年鉴往往不止一本。
他站起身，开始小心翼翼地翻阅书架上的那些合订本和企业刊物。灰尘在光柱中弥漫飞舞。他找到了更多不同年份的《塑料工业年刊》，还有《化工新材料》、《本地企业风采》等各式各样的出版物。他一页页地翻找，手指被粗糙的纸张边缘划出细小的口子也浑然不觉。
时间在寂静的搜寻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终于，在另一本更早些年份的《经济技术开发区简报》合订本中，他找到了一篇简短的报道，配着一幅模糊的黑白照片。报道标题是：《金禾创源河口镇再生资源项目初步投产，助力循环经济发展》。
报道内容多是官样文章，鼓吹环保效益和就业带动。但在不起眼的段落里，提到了一句：“……项目采用国际先进工艺，对**回收的各类塑料废弃物进行高效分类与无害化处理**，生产高品质再生塑料颗粒……”
塑料废弃物。无害化处理。
这些词汇，与硬盘碎片中的“报废品”、“特殊处理”、“检测指标”隐隐对应，却又披着光鲜合法外衣。
报道的配图是几个领导模样的的人在参观生产线，背景是巨大的设备和管道。图片质量很差，但伍思涯还是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那些工作人员。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戴着帽子和口罩，面目模糊。
然而，在图片最边缘，一个正在操作设备的工作人员身后，露出半张没有完全被口罩遮住的脸，以及工作服胸口一个模糊的logo。那logo的形状，似乎与赵建国建筑队工作证上的某个标志有些相似？
伍思涯立刻将工作证拿过来，对比着看。工作证上的标志是一个简单的齿轮环绕着“河建”字样。而简报图片上那模糊的logo，似乎也是类似的齿轮形状，但中间的字样看不清。
是同一家建筑队参与建设了吗？还是仅仅是类似的设计？
他无法确定。线索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隔着一层无法捅破的薄纱。
沮丧感渐渐升起。他知道的依然太少，而危险却如此迫近。独自一人困在这斗室之中，面对浩如烟海的谜团，那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疲惫地合上简报，将其塞回书架。肚子再次咕咕叫起来，提醒他现实的存在。他带来的馒头早已吃完。
必须出门买点吃的。而且，他需要一个更安全的、能与外界沟通的方式。他想到了公用电话。这种老城区，应该还有那种杂货店兼营的公用电话。
他仔细检查了门窗是否锁好，然后将那把备用钥匙和林默留下的钱小心藏好，只带了少量零钱。深吸一口气，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绿色铁皮门。
黄昏降临，胡同里比白天更热闹些，下班放学的行人匆匆而过，空气中飘荡着各家各户做饭的香气。他压低帽檐，尽量避开人流，凭着记忆寻找着来时看到的那个挂着“老王理发”招牌的转角。
拐过弯，果然看到一家小小的、灯光昏暗的杂货店，门口挂着“公用电话”的牌子。店里坐着个打瞌睡的老太太，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
他走进去，指了指门口的公用电话。老太太眼皮都没抬，含糊地说了个价。
伍思涯拿起那部老旧的、听筒上满是油污的电话，犹豫了一下。他该打给谁？林默？不，现在还不能。他需要另一个完全置身事外、却又可能提供帮助的人。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影——陈姨。陈姨热心肠，消息灵通，最重要的是，她与这一切毫无关联，应该是安全的。他需要知道黑皮那边的动静，也需要有人能偶尔替他去看看他那间小屋是否安好。
他拨通了记忆里陈姨菜店的号码。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上。
终于，电话被接起，传来小满清脆的声音：“喂？找谁呀？”
“小满，是我，伍叔叔。”伍思涯压低声音。
“伍叔叔！”小满的声音立刻雀跃起来，“你去哪儿啦？奶奶说你好几天没来啦！你的板车还在巷口呢！”
“伍叔叔有点事，出远门了几天。”伍思涯含糊道，“你奶奶在吗？”
“在的在的！奶奶！是伍叔叔电话！”小满喊着。
一阵窸窣声后，陈姨略带急切的声音传来：“思涯？是你吗？你怎么样？在哪儿呢？没什么事吧？”一连串的问题透露出她的担忧。
“陈姨，我没事。”伍思涯心里一暖，声音也放缓了些，“我在一个朋友这里暂住，挺好的。就是……最近不太方便回去。想麻烦您个事。”
“你说！跟陈姨还客气啥！”陈姨爽快道。
“您帮我留意一下我那小屋，看看有没有什么……生面孔在那儿转悠。还有，要是看到黑皮那帮人，也帮我听听他们最近在折腾啥。”伍思涯尽量说得平常，“我过段时间就回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陈姨的声音压低了，带着明显的忧虑：“思涯，你是不是惹上什么大麻烦了？黑皮那家伙这两天嚣张得很，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生面孔到处晃，还……还来我店里阴阳怪气地问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瞧着那架势不对，没敢多说。”
伍思涯的心一紧。黑皮果然没放弃，还在找他，甚至去骚扰了陈姨。
“我没惹大事，陈姨您别担心。”他只能安慰道，“就是避避风头。您自己也当心点，他们要是再问，您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千万别跟他们起冲突。”
“我知道，我知道。”陈姨连声道，“你自己在外面才要千万小心！钱够不够用？要不……”
“够用，够用。”伍思涯连忙打断她，“谢谢您陈姨。我就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您和小满都好好的。”
又简单说了两句，伍思涯匆匆挂断了电话。手心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黑皮不仅在找他，甚至开始向与他相熟的人施压。陈姨和小满会不会有危险？他让他们留意动静，是不是反而可能给他们带来麻烦？
愧疚和担忧像藤蔓般缠绕上来。他付了电话费，在老太太狐疑的目光中，匆匆买了几个面包和一瓶水，便低着头快步往回走。
夜色彻底笼罩了老城区。路灯昏暗，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未知的危险之上。他不敢回头，总觉得黑暗中有眼睛在盯着自己。
终于看到那扇熟悉的绿色铁皮门，他几乎是小跑着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打开锁，闪身进去，又立刻将门死死闩上。
背靠着冰冷的铁门，他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门外，只有风声和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
小小的院落和屋内，此刻显得无比空旷而寂静，仿佛与外界隔绝的两个世界。这里暂时是安全的，却像一座精致的牢笼。
他走到里间，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着床下那两个并排的箱子。
父亲的，赵建国的。
一个代表着精神的传承与桎梏，一个承载着现实的谜团与危险。
而他，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他拧开军用水壶，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清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不能乱。他必须想办法破局。既然无法完全依赖他人，那就必须自己寻找出路。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堆林默的书刊上。
也许，除了年鉴和简报，那里还藏着其他被忽略的、与这座城市、与那些隐藏在光鲜外表下的暗流相关的线索。
他需要更仔细、更耐心地去挖掘。
暗室之中，微光虽弱，却也是唯一的光源。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到那巨大的书架前。夜色正深，而他的搜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