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名字,伍鸿祯,三个铅印的宋体字,静静地躺在学术论文集的页脚,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伍思涯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那本厚重的、散发着油墨与旧纸气息的《区域经济与产业政策研究(第五辑)》,此刻在他手中重得几乎无法握住。
台灯的光晕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而震颤了一下。
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许久未动,只有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脑海中,过往与父亲相关的无数碎片疯狂地翻涌、碰撞、试图重组。
父亲书房里永不熄灭的台灯,空气中弥漫的陈墨与烟丝混合的沉闷气味。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砖头般厚重的学术期刊,父亲能对着其中一行注释枯坐整夜,眉间锁着深深的沟壑。那些偶尔传来的、父亲与访客在书房压低声音的争论,话题似乎总是围绕着“政策落地”、“监管实效”、“地方博弈”……他当时只觉得厌烦与疏离,认为那是脱离现实的、知识分子无用的呓语。
却从未想过,在那沉默而固执的背影之后,进行的是一场场与真实世界黑暗面的无声较量。父亲的研究领域,并非故纸堆里的死学问,而是紧贴着时代脉搏,甚至预见并试图警示其中凶险的活生生的思考!
这篇发表于2008年的文章,《试行政策下的博弈:对〈再生资源产业发展若干意见〉执行难点的微观考察》,其洞察之深远,分析之犀利,令伍思涯脊背发凉。父亲不仅精准预见到了企业可能利用政策灰色地带规避监管,更是直指“特殊危险废弃物”这一核心雷区,并极具前瞻性地强调了“可追溯数据链”的重要性。这几乎就是对金禾创源可能所为的一纸预言!
父亲知道吗?他后来近乎绝望的沉寂与自我封闭,是否与发现自己的研究与警示未能阻止恶行的蔓延有关?甚至……他是否遭遇过某种无形的压力或威胁?
那页“薪尽火传,未必在我,但求无愧”的信笺,此刻重若千钧。那不再仅仅是一个失意父亲对儿子的抽象期望,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未竟的嘱托,一种跨越时空的、悲壮的精神传递。
伍思涯缓缓直起身,将论文集轻轻放在桌上,动作近乎虔诚。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夜风涌入,稍稍冷却了他发烫的额头。窗外,城市依旧在沉睡,霓虹无声闪烁,勾勒出巨大而沉默的轮廓。这繁华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基于贪婪与欺骗的肮脏交易?
他不再是那个仅仅为了对抗自身命运而选择放逐的叛逆青年,也不再是那个被动承受他人记忆碎片的孤独拾荒者。无意之中,他竟踩入了父亲多年前曾倾力研究并试图警示的战场中央。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混合着对父亲迟来的理解与巨大的悲怆,在他胸中汹涌澎湃。
他回到书桌前,目光再次扫过那篇文章。这一次,他阅读的不再是结论,而是父亲分析问题的方法与框架。那些严谨的模型构建,对利益相关者行为的推演,对政策执行漏洞的系统性剖析……这一切,对他而言,并非天书。曾经在历史系接受的学术训练,那种追寻证据链、构建逻辑叙事、于细微处发现历史真相的思维模式,此刻与父亲这篇经济学论文的研究思路,产生了奇妙的共鸣与融合。
历史的尘埃与经济的数据,看似迥异,其核心,不过是穿透迷雾,追寻真相的不同路径。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汹涌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他需要将父亲的学术智慧,与自己所掌握的线索碎片,进行一场冷静的整合与推演。
他重新拿出赵建国的皮箱,将里面的物品一一陈列开来:工作证、汇款单、照片、长命锁。然后,又将林默的年鉴、简报、田野调查手稿,以及父亲的论文,放在另一边。
他像一个面对破碎瓷器的考古学家,又像一个梳理复杂案情的侦探,开始尝试拼凑这跨越了十多年的图景。
河县建筑队的工作证——>可能参与河口镇基地建设——>林默田野调查提及医疗废弃物被运往“南边镇子”——>年鉴广告出现“河口镇合作基地”——>父亲论文预警监管漏洞与数据链重要性——>硬盘碎片指向“河口”及违规处理——>赵建国遗物(来自河口镇)——>其珍藏的长命锁暗示可能的悲剧(是否与污染有关?)——>调查员与黑皮介入……
链条依旧存在缺失,尤其是最关键的、直接证明金禾违法的证据。父亲的文章提供了理论上的可能性和监管的薄弱点,但无法作为实证。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父亲的论文。文中特别强调了“可追溯数据链”是监管的核心。那么,金禾如果真的在违规操作,他们最害怕的,也一定是这个数据链被曝光!
那块被毁的硬盘!它极有可能就是这数据链的一部分,或者其持有者试图获取这数据链!
而赵建国,一个底层的农民工,他如何能接触到如此核心的秘密?除非……他并非直接接触数据,而是目睹了数据所对应的、无法掩盖的“现实”!
伍思涯的指尖猛地划过那张女孩在河口镇中学门口的照片。背景里“金禾招聘”的字样刺痛了他的眼睛。如果赵建国通过招聘进入基地工作,他可能是在生产线上,亲眼看到了那些本应被严格处理的医疗废弃物,被以不正常的方式“再生”处理!或者,他所在的村庄,他珍视的亲人(比如照片上的女孩),因为基地的污染而受到了健康损害?
那枚长命锁所代表的早夭的“招”,是否就是这损害的悲剧性结果?所以赵建国才如此痛苦地将它珍藏一生,所以他才可能试图做点什么,从而引来了杀身之祸?
思路走到这里,伍思涯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如果猜测属实,这背后的黑幕与残忍,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他需要证据。直接证据。
硬盘的数据恢复希望渺茫。赵建国已不知所踪。
还能从哪里入手?
父亲的文章……省经济发展研究中心……2007年……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父亲当年参与起草或研究这项政策,是否接触过早期申报试点企业的名单?或者,认识当时参与评审的专家?这些信息或许能提供另一条线索。
但他如何能接触到这些?他早已离开学术圈,与父亲的关系依旧冰封。
等等!林默!林默的工作室里有这么多深入的资料,她是否也有某些特殊的渠道或人脉?她对这些尘封的学术资料如此重视,是否意味着她也意识到,要对抗当下的黑幕,有时需要从历史的脉络中去寻找武器?
他再次看向林默那巨大的书架,眼神已然不同。这不再仅仅是一个避难所,更可能是一个蕴藏着破局关键的信息宝库。林默的身份,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记者或心理咨询师。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在昏暗的桌面上发出幽光。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未知号码。
信息内容极其简短,却让伍思涯的瞳孔骤然收缩:
“**旧矿场。明天午时。一个人来。带硬盘。换猴子。**”
信息后面,附着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上,猴子被反绑着双手,嘴里塞着布团,脸上满是恐惧和伤痕,背景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厂房角落。
黑皮!他们竟然抓了猴子!而且,他们明确点名要那块硬盘!
伍思涯的心脏猛地一沉。对方显然已经不耐烦于之前的骚扰和试探,直接采取了更极端的手段。他们误以为硬盘还在伍思涯手上,并且认为猴子这个与伍思涯有过接触的小角色值得用来做交易筹码。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陷阱。他若去,凶多吉少。他若不去,猴子的下场可想而知。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他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发白。
对方的狠辣与果决,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更从反面印证了,那块硬盘,或者它所代表的数据链,的重要性!
他该怎么办?
独自赴约?无疑是自投罗网。
报警?且不说警方是否会相信一个拾荒者的话,黑皮那些人都是老油条,恐怕警察一到,他们早已带着猴子转移,甚至可能提前对猴子不利。
找林默?风险同样巨大,可能将她也彻底暴露于危险之下。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父亲那篇论文,扫过赵建国的长命锁,扫过那只军用水壶。
父亲在学术的战场上孤身预警。
老赵在战争的废墟中沉默坚守。
沈阿婆用一生等待一个无望的重逢。
他们皆在苦难中,选择了自己的“无愧”。
而现在,轮到他了。
他不是战士,没有力量。他不是英雄,会恐惧退缩。
但他是一个拾荒者,他懂得在废墟中寻找有价值的东西,懂得如何在这座城市的缝隙中生存。
更重要的,他是伍鸿祯的儿子,他的血脉里,流淌着与黑暗博弈的学术基因与无声的傲骨。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眼中的慌乱与恐惧渐渐被一种极致的冷静所取代。那是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是一种将自身也视为筹码的冷酷计算。
他拿起手机,没有回复那个未知号码。
而是打开了通讯录,找到了林默的号码。他需要冒一次险,进行一次有限的、试探性的合作。他不能告诉她全部,但他需要从她那里,获取一些可能的关键信息,来增加自己应对这场危局的筹码。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措辞极其谨慎:
“**林记者,冒昧打扰。想请教一个学术问题:如需查询约2007年本省再生资源产业政策试点企业的初期申报或评审情况,有何公开或非公开的渠道?此事或与当前困境有关,盼复。**”
他没有提及父亲,没有提及硬盘,更没有提及猴子的危机。他只是抛出一个看似学术探究的问题,将自身隐藏于对“当前困境”的模糊指代之后。
短信发出。如同将一枚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放下手机,静静等待。台灯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异常清晰冷峻。
薪火默言,暗室谋策。风暴将至,他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