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茶社那杯冷茶的苦涩，仿佛还停留在舌根，混合着那位居高位者最后的警告：“尤其是河口镇那边，近期不要靠近。”这话语如同冰冷的枷锁，却反而激起了伍思涯骨子里那股被压抑已久的执拗。越是禁止，越是凸显其要害。他知道，真正的答案，一定藏在河口镇那片被光环与迷雾共同笼罩的土地上。
回到林默那间临时避难所，伍思涯反锁好门，背靠着冰冷的铁皮，缓缓滑坐在地。方才茶室中的对峙，耗尽了心力，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一阵阵后怕与虚脱。但他没有时间休息。
对方的警告言犹在耳，这意味着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必须在对方采取进一步行动——无论是“保护”还是“让他消失”——之前，抓住林默提供的、猴子隐约证实的那个“设备检修”的窗口期。
潜入河口镇，探查金禾工厂的虚实！
这个念头疯狂而危险，但却是目前唯一能打破僵局、获取主动的可能。他不能完全寄希望于王同志那条线，官方的渠道有其自身的节奏与权衡，他等不起，也赌不起。他必须有自己的筹码。
但如何潜入？他只是一个拾荒者，不是特种兵。金禾的工厂必然戒备森严，尤其是在这敏感时期。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巨大的书架上。林默这里，会不会有相关的东西？他想起之前翻找时，似乎看到过一些关于城市探险、工业遗迹探秘之类的书籍画册。
他重新起身，在书架底层翻找起来。果然，在几本摄影集下面，他找到了一本颇为陈旧的《**本市政区详图**》和一本《**八十年代厂矿企业分布与内部交通略图**》。后者页面已然泛黄，里面用简单的线条勾勒着许多早已变迁或废弃的厂区布局，包括一些防空洞、老旧的货运铁路支线以及排水系统。
他如获至宝，立刻将地图摊开在地上。手指在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标注中急切地寻找着“河口镇”和“金禾”的字样。
找到了！在河口镇边缘，标注着一片区域，旁边用小字写着“**原河口镇农机厂（已废弃）**”。而根据年鉴广告和林默提供的线索，金禾的新厂区极大可能就是在这片旧址上扩建而成的！
地图上，清晰地标注着一条早已废弃的、通往老农机厂的货运铁路支线，以及一条用于排涝的、通往附近河道的巨大混凝土涵管。这些，是否就是通往厂区内部的、被遗忘的路径？
希望之火再次燃起。他仔细地研究着那条涵管的走向和可能的入口出口，将其牢牢刻印在脑海里。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接下来是身份。他不能以伍思涯的面目出现。他需要伪装。
他在林默的工作室里翻找起来。这里堆放着不少杂物。最终，他在一个破旧的行李箱里，找到了一件褪色的蓝色工装外套、一顶压变形的安全帽（上面甚至还有个模糊的logo，但与金禾无关），以及一副劳保手套。还有半盒过期已久的防尘口罩。
足够了。他换上工装，戴上帽子和口罩，对着房间里一块落满灰尘的玻璃照了照。镜子里的人瞬间变得陌生起来，像一个最普通的、疲惫的下岗工人或临时雇来的清洁杂工。
他还需要一点“道具”。他想起自己带来的那个编织袋，里面还有有赵建国皮箱里的东西。他拿出赵建国的那本“河县建筑队”工作证，小心地抽出里面那张模糊的照片，然后将工作证外壳擦干净，塞进工装上衣口袋。这玩意儿关键时刻或许能晃一下人眼。
最后，他需要交通工具。步行去河口镇不现实。他想了想，拿出一些林默留下的钱，决定去远一点的旧货市场，买一辆最不起眼的、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傍晚。他强迫自己吃下些东西，然后和衣躺下，努力让自己睡一会儿，积蓄体力。他知道，今晚，或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夜色渐深，城市华灯初上。伍思涯悄然离开小屋，骑着那辆哐当作响的二手自行车，融入了城市的夜色之中。他尽量避开主干道和摄像头，凭借对城市毛细血管的熟悉，向着南郊的河口镇方向骑去。
冷风刮在脸上，带着初冬的寒意。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循环往复。他的心情异常平静，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笼罩着他。恐惧依然存在，但已被更强大的目标感压制。
骑行了近两个小时，周遭的景物逐渐荒凉，楼宇被低矮的厂房、仓库和待开发的荒地所取代。空气中也开始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工业排放物的味道。河口镇快到了。
他按照记忆中的地图，提前拐下大路，沿着一条坑洼不平的辅路骑行，很快找到了那条早已废弃的货运铁路支线。铁轨锈迹斑斑，枕木大多腐朽，路基石缝中长满了荒草。他弃了自行车，将其藏匿在深深的草丛里，然后徒步沿着铁轨向前走去。
远处，一片灯火通明的厂区轮廓逐渐显现。高大的厂房、林立的罐塔、闪烁的指示灯，勾勒出现代工业区的庞大身躯。那里就是金禾创源的河口镇基地。与周围的荒凉相比，它宛如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冰冷光芒的异星堡垒。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其戒备森严。高大的围墙上拉着铁丝网，门口保安亭灯火通明，能看到人影晃动。甚至还有探照灯的光柱不时扫过厂区外围。
伍思涯的心提了起来。他伏低身子，借助铁路路堤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地图上标注的那个涵管入口方向摸去。
终于，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和垃圾堆积的后方，他找到了那个涵管的入口。一个直径约一米五左右的混凝土圆管，里面黑漆漆的，散发着污水和淤泥的腥臭气味。入口处锈蚀的铁栅栏早已被人破坏，掰开了一个可供人钻入的缺口。
看来，知道这条路的，不止他一个。或许是镇上的流浪汉，或许是另有所图的人。
他没有任何犹豫，深吸一口冰冷的、混杂着臭味的空气，打开手机微弱的手电光（用布蒙住了大半以减弱光线），弯腰钻了进去。
涵管内一片漆黑，脚下是黏滑的淤泥和不知名的垃圾。手电光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四周是无穷无尽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污水缓慢流动的声音被放大，滴答声、爬行声在密闭空间里回荡，挑战着人的神经。
他屏住呼吸，一步步艰难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滑倒或发出太大的声响。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乎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和更大的空间回响。
他熄灭了手电，更加谨慎地摸去。光亮是从上方一个检修井盖的缝隙透下来的，而涵管似乎也到了尽头，连接着一个更大的地下空间——似乎是厂区地下的集水井或旧排水系统枢纽。
他听到上方传来模糊的机器轰鸣声和人员的脚步声！已经进入厂区范围了！
他找到一个锈蚀的铁梯，小心翼翼地攀爬上去，透过井盖的缝隙向外窥视。
外面是一个相对偏僻的厂区角落，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建材和管道。远处，高大的主厂房灯火通明，机器轰鸣声正是从那里传来。但奇怪的是，林默和猴子提到的“设备检修”似乎并未完全停止生产？至少部分车间仍在运转。
他屏息观察。看到有穿着金禾工服的工人偶尔走过，但神情并不紧张，不像是有重大检修或异常的样子。
难道消息有误？或是检修尚未开始？
就在他疑惑之际，一阵不同于普通机器轰鸣的、低沉而压抑的震动声隐隐传来，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像是高温焚烧某种塑料特有的刺鼻气味（即使透过井盖缝隙也能隐约闻到）。
这声音和气味……与他感知硬盘碎片时感受到的那股绝望情绪中的某些背景音隐隐吻合！
他精神一振！这一定就是那见不得光的“特殊处理”线！它并没有完全停止，或许是在检修前的最后赶工，或许是在处理积压的“废料”！
他必须靠得更近！
他仔细观察了外面的情况，确定暂时无人。他小心翼翼地顶开井盖（它并没有从外面锁死），如同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迅速躲到一堆巨大的聚乙烯管道后面。
刺鼻的气味更浓了。那低沉诡异的震动声来自于不远处一栋相对独立、看起来更旧一些的厂房。那厂房的窗户都被熏得发黑，通风口排出的气体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淡黄色。
厂房门口站着两个保安，不是普通的厂区保安，而是穿着类似黑皮手下那种黑色作战服、神情警惕的壮汉！他们的腰间，甚至隐约能看到棍状凸起！
就是这里！
伍思涯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如何能进去？或者，如何能拿到里面的证据？
他观察着厂房的结构，发现其侧面高高的墙壁上，有一排老式的、用于通风换气的百叶窗，似乎有些已经损坏。或许……可以从那里想想办法？
但如何爬上那光滑高耸的墙壁？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看到了那堆巨大的聚乙烯管道。一个疯狂的想法冒了出来。
他趁着一阵风声掩盖，快速移动到管道堆下，挑了一根长度足够的，用尽全身力气，将其一端抬起，缓缓地、无声地斜搭向那厂房侧壁高处的百叶窗口！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管道沉重无比，他需要极其小心才能避免其滑落发出巨响。汗水瞬间湿透了他的内衣，手臂的肌肉因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就在他几乎要脱力之时，管道的顶端终于“咔”的一声轻响，搭在了一个百叶窗的边缘！
几乎是同时，厂房侧面的一扇小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着全身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走了出来，像是要出来透口气，他摘下面具，点燃了一支烟。
伍思涯吓得立刻缩回管道后面，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那人就站在离他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烟雾缭绕中，能看清他脸上带着疲惫和不耐烦。
“……妈的，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天天烧这玩意儿，折寿……”那人低声咒骂着，似乎在对另一个跟出来的人抱怨。
“少废话，赶紧抽完进去！这批货今晚必须处理完，明天‘专家’就来‘检修’了，到时候都得停！”另一个声音催促道，语气严厉。
“检修个屁！不就是那谁……上面来人检查吗？糊弄过去不就完了……听说城里出了点事，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去了？搞得这么紧张……”
“闭嘴！不想干了？东西处理干净，记录做好，天塌不下来！赶紧的！”
两人简短而压抑的对话，如同惊雷般在伍思涯耳边炸响！
“货”、“处理”、“烧”、“记录”、“检查”、“东西流出去”……
every word都印证着他的猜测！这里就是在违规处理危险废弃物！他们在赶工！他们在害怕检查！他们在试图销毁证据！
而且，他们提到了“记录”！
那是否就是父亲强调的、硬盘里可能存在的“电子数据链”的物理载体？或是某种手工台账？
伍思涯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必须拿到那些“记录”！
那两人扔下烟头，重新戴好面具，走进了小门。
机会稍纵即逝！
伍思涯不再犹豫，他抓住那根斜搭的管道，开始拼命地向上攀爬！管道光滑，难以借力，全靠手臂的力量和意志支撑。粗糙的塑料表面磨破了他的手掌，血渍渗出，染红了手套。
他终于爬到了管道顶端，靠近那个百叶窗口。他用手掰开锈蚀的叶片，向内望去。
里面灯光昏暗，烟气弥漫，能看到巨大的、正在运转的焚烧炉的轮廓，以及几个同样穿着防护服的身影在忙碌。靠近墙壁的地方，有一张简陋的桌子，上面似乎放着一些文件夹和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式日志本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即将“检修”，或许是因为觉得这里绝对安全，那些“记录”并没有被严格收好。
就是它！
伍思涯估算了一下距离，一咬牙，身体猛地向前一荡，双手死死抓住百叶窗口的边缘，不顾锈片割破手掌的剧痛，奋力将身体缩了进去！
他重重地摔落在厂房内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谁？！”立刻有人厉声喝道！脚步声迅速向他靠近！
伍思涯魂飞魄散，根本来不及去看那桌子，就地一个翻滚，躲入一台巨大的、散发着高温的机器后面！
探照灯的光柱瞬间打在他刚才落地的地方！几个穿着防护服、手持棍棒的身影围了过来！
“妈的！有人闯进来了！”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伍思涯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被发现了！在这龙潭虎穴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