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去,秋阳便有了几分力道,晒得人脊背发暖。伍思涯却觉得指尖那点来自锈齿轮的冰凉寒意,久久不散。昨夜灯下反复查看,那齿轮结构精巧,绝非寻常家什,倒像是某种精密仪器或小型反应装置上的部件。那模糊记忆中刺鼻又甜腻腐败的气息,更是如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头。
“思涯哥!”小满的声音打断他的沉思。孩子背着书包,却没像往常一样飞奔去学校,而是蹲在板车边,歪着头看伍思涯刚刚拾掇出来的那几件锈蚀零件,“这是什么呀?像钟表里的,又不像。”
伍思涯将齿轮递给他:“小心边角,利。”又补了一句,“不认识,捡的。”
小满小心翼翼地接过,对着阳光眯眼看:“哦……我知道,这是‘遗迹’!”他最近迷上了伍思涯偶尔给他讲的、带点考古意味的“拾荒故事”,自己发明了新词。
伍思涯失笑,揉揉他脑袋:“快上学去,要迟到了。”
小满“哎”了一声,把齿轮还回来,却从书包里掏出他那本边角卷起的《常见植物图鉴》,翻到一页,指着一幅插图:“思涯哥你看,这个像不像?我昨天在废品站后面墙角看到的。”
那是一种真菌的图片,学名看不真切,图片呈现一种不健康的、带着脓黄色的白,形态糜烂。
“这叫……什么腐菌,”小满费力地辨认着下面的小字,“说常在……有机物腐败的地方长。废品站那边有个烂掉的木头箱子,底下就长了这个,味道怪怪的,有点像……有点像烂苹果坏掉了?”
烂苹果?伍思涯心头那根细刺猛地一颤。昨夜感知那模糊画面时,那甜腻腐败的气息,似乎正有几分近似!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图鉴,塞回小满书包:“认识了就好,离远点,不干净。快去学校。”
打发走小满,伍思涯推起板车,脚步却转向了猴子昨日提到的那个死胡同。
胡同幽深,两侧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红砖。最里间那户,老旧的铁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崭新的黄铜大锁,在秋阳下闪着刺目的光。门前地面倒是干净,不像久无人住的样子。
他放缓脚步,目光扫过门缝、墙角。并无异样。也没有猴子所说的那种怪味。或许是他多心了?
正待离开,目光却被墙角一堆刚清出来的生活垃圾吸引。几个快餐盒,几颗烂菜叶,还有一个撕碎了商标的深色玻璃瓶。他蹲下身,用一根树枝拨弄了一下那玻璃瓶瓶口残留的少许粘稠液体。
指尖尚未触碰,一股极其微弱、但远比昨日清晰的气息便萦绕而来——正是那甜腻中带着腐败的味道,还夹杂着更刺鼻的化学溶剂气!
他猛地缩回手,心脏微微收紧。是这里。
他没有停留,迅速推车离开。直到走出胡同,融入喧闹的大街,阳光重新毫无遮挡地洒在身上,那股萦绕鼻端的阴冷气息才似乎被冲淡了些。
回到栖身的小屋,他反锁上门,将板车下的“记忆铁皮盒”拖出来。那半本湿烂的工作日志躺在最上面,纸页黏连,散发着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化学品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找来干净的塑料布铺在桌上,又戴上陈姨给的薄棉线手套——并非怕脏,而是减少直接接触那强烈可能附着记忆和未知有害物质的纸页。然后,他极小心地,试图将那粘在一起的纸页一页页分离。
这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有些页面完全烂在一起,稍一用力便会撕碎;有些字迹被水渍和霉斑吞噬,难以辨认。他用了小半天时间,才勉强分离出十几页相对完整的。
文字断断续续,夹杂着数字、代号和简略的图表。
“……试样TJ-07,压力升至1.5个标准单位,出现……析出物呈黄色胶状,气味刺鼻……”
“……催化效率未达预期,副产物生成率超阈值……处理方案:暂用碱性溶液中和后密封深埋?成本考量……”
“……夜班,老三负责运走残渣,地点:老地方。注意避开巡查时间……”
“……新配方不稳定,第三次小规模爆燃……王工手部灼伤,建议添置防护……”
“……‘客人’催货,要求提高纯度,不计代价……奈何设备简陋……”
破碎的文字,拼凑出一个隐藏在居民区深处、进行着危险且显然不合规的小型化工试验的场景。压力、爆燃、刺鼻气味、不明析出物、偷偷运走的残渣……每一个词都透着危险与不负责任。
而那“TJ-07”的代号,与昨日那模糊记忆中的数字代号似乎能对应上。还有那“碱性溶液中和”,是否就是那甜腻腐败气味的来源?
这伙人,在偷偷生产什么?那齿轮,是否是某个简陋反应釜或离心装置上的零件?他们与金禾的遗留问题有关?还是……与正在虎视眈眈的“合源”有关?
“叮——”
一声轻微的信息提示音。是那部黑色的新手机。
屏幕亮起,依旧是未知号码,内容却让伍思涯目光一凝:
“近期重点:摸排辖区内容易忽视的角落,是否存在无证无照、涉及化学品使用或废弃的小作坊、实验室。注意安全,发现异常,勿轻动,记录点位即可上报。”
这指令,来得太是时候了。仿佛那双在更高处的眼睛,早已看到了这城市肌理下滋生的脓疮。
他拿起手机,缓慢地敲下一行字:“梧桐巷七弄十一号院内,疑有非法化工操作,气味刺鼻,曾有夜间运输活动。关联物品已部分获取。”
点击发送。信息仿佛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他知道,这信息已经抵达该去的地方。剩下的,是等待,以及更谨慎的观察。
傍晚,他照例去陈姨店里拿韭菜盒子。菜店快打烊了,陈姨正忙着收拾,脸色却比早晨更差了些。
“思涯,来了。”她勉强笑笑,将一个装好盒子的塑料袋递过来,又压低声音,“下午……‘合源’的人又来了。”
伍思涯接过袋子的手顿了顿。
“这回换了个女的,说话倒是客气,问得更细了。”陈姨眉宇间带着困惑与不安,“问咱这片的污水往哪儿排,垃圾平时怎么收,还打听……打听以前有没有人从厂里捡过‘特别’的东西出来,说是做环境评估需要。”
环境评估需要打听谁捡了“特别”的东西?伍思涯心下冷笑。这打听的,恐怕不是环境,而是人,是那些可能流散在外的、带着秘密的“废弃物”。
“您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就说都是按规定收垃圾,污水也有管道,别的不知道。”陈姨叹口气,“我就是心里头发毛……思涯,你说他们到底想干啥?这刚走了一匹狼,又来了……也不知道是啥。”
是啥?伍思涯想起林默那句“更狠”,想起“老兵”的警告。或许,是更狡猾、更懂得伪装的掠食者。
他安慰了陈姨几句,拿着韭菜盒子离开。走到巷口,却见猴子蹲在路边抽烟,眼神闪烁。
见到伍思涯,猴子立刻站起来,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伍哥,下午那‘合源’的女人,也找我聊了。”
“哦?”伍思涯停下脚步。
“问得可细了,”猴子眼神里带着点后怕和炫耀,“问我认不认识以前在金禾厂里干活的人,特别是……管废料处理的。还说要是能提供有用的线索,有这个数。”他悄悄比划了一下手指。
“你怎么答的?”
“我……我就说认识几个,但都不太熟,早不联系了。”猴子挠挠头,“伍哥,我没乱说。我就是觉得……这钱烫手。而且……”他犹豫了一下,“那女人身上,好像也有股淡淡的怪味儿,有点香,又有点冲鼻子,跟我那天在死胡同口闻到的一点像……”
伍思涯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猴子被他看得发毛,赶紧摆手:“我就瞎猜的,可能闻错了!伍哥,我走了啊!”说完,把烟头一扔,匆匆溜走了。
伍思涯站在原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合源”的人,身上带着与那死胡同里相似的怪味?是巧合?还是他们的人已经直接接触了那里面的东西?他们如此急切地打听金禾的旧人旧物,是为了彻底清除隐患,还是……另有所图?
他想起那本烂日志里的“客人催货,不计代价”。
难道,“合源”想要的,不仅仅是金禾留下的地盘和设备?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金禾未能完全掌握的、某种危险的技术或配方?甚至……他们与金禾背后未断的线,本就有着某种联系?
信息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彼此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更庞大、也更危险的轮廓。
他推着板车,慢慢走回小屋。桌上,那锈蚀的齿轮和分离出的几页残破日志,在灯光下静默着。
它们曾是废弃物,是被试图遗忘和掩盖的痕迹。但现在,它们成了钥匙,即将打开一扇通往更深处黑暗的门。
伍思涯拿起齿轮,冰凉的触感直抵心扉。
这拾荒之路,拾起的,果然是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危险的东西了。
窗外,夜色渐浓,城市的霓虹再次亮起,歌舞升平。而在这光影照不到的角落,无声的较量,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