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的夜，来得总比别处早些。霓虹的光晕漫不到这深处，只余几盏昏黄路灯，勉强切割着浓稠的黑暗。白日里市井的喧腾褪去，各种细微声响便浮了上来——野猫蹿过墙头的窸窣、远处隐约的车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盘旋在死胡同深处的、甜腻腐败的气息。
伍思涯靠着冰凉的砖墙，隐在一处屋檐的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他已在此处站了近一个时辰。板车停在几条巷外，那部新手机贴身揣着，静默无声。
白日里分离出的日志残页，字里行间透出的危险气息，猴子那句“怪味相似”的揣测，以及“合源”人员反常的打探，都像一根根丝线，绞拧成一股强烈的直觉，牵引着他来到此地。
他并非冲动。那“勿轻动”的指令他记得。但他更信自己这双在废品堆里练就的眼睛，和指尖那点对“异常”的敏锐。有些真相，等是等不来的，它们藏在夜色里，藏在人们放松警惕的时刻。
铁门依旧紧锁。但院子里，似乎有些不同。白日里干净的门前，此刻多了一小堆新土，像是匆忙掩埋了什么，未及处理干净。空气中那怪味，似乎也更浓重了些，丝丝缕缕，从门缝里、墙头上逸散出来。
他屏住呼吸，耐心等待着。
约莫子夜时分，一阵轻微的、压抑的电机声由远及近。一辆没有开灯的小型电动三轮车，幽灵般滑入胡同，停在铁门前。
车上跳下两个人影，动作麻利，却透着股鬼祟。一人左右张望，另一人拿出钥匙，迅速打开门锁。
“快点！妈的，这味儿越来越冲了，早晚得出事！”一人低声抱怨，嗓音粗嘎。
“少废话！搬完这批就走人！东家说了，这地方不能要了。”另一人催促道，声音尖细些。
铁门被推开一道缝，两人侧身挤了进去。片刻后，抬着一个沉重的、裹得严严实实的编织袋出来，费力地搬上三轮车。袋子似乎有些湿漉，底部渗漏出些许深色粘稠液体，滴落在地，那甜腻腐败的气味瞬间浓烈起来。
伍思涯的心脏猛地一跳。就是这东西！
那两人并未察觉暗处的眼睛，再次返回院子，似乎还要再搬。
就在这时，另一道雪白的灯光猛地刺入胡同！一辆黑色轿车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正好堵住了三轮车的去路。
车门打开，下来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身形挺拔，与这杂乱的环境格格不入。为首一人，正是白日里在陈姨店门口打听过的、那个面带职业化微笑的“合源”人员。只是此刻，他脸上再无笑意，只有冰冷的审视。
“干什么的？”粗嘎嗓子显然吓了一跳，强作镇定地问。
“合源”那人没答话，目光扫过三轮车上那渗漏的编织袋，又看向敞开的院门，鼻翼微动，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里面是什么？”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没……没什么，就一点废料……”尖细嗓子声音发颤。
“废料？”“合源”那人冷笑一声，一步步逼近，“什么废料需要半夜偷偷运？金禾留下来的‘好东西’？”
那两人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后退一步。
暗处的伍思涯屏住呼吸。“合源”的人？他们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们也在盯着这里？他们口中的“东家”，又是谁？
“不说？”“合源”那人似乎失去了耐心，对身后同伴使了个眼色。另一人立刻上前，似乎要强行检查那个编织袋。
“妈的，跟你们拼了！”粗嘎嗓子突然暴起，从腰后摸出一根短棍，劈头盖脸砸过去！尖细嗓子也尖叫着扑上。
胡同里瞬间爆发一场短暂的混战。那“合源”的两人显然受过专业训练，动作干净利落，几下便将那两人打翻在地，铐了起来。
伍思涯心头一紧。这不是商业调查，这分明是抓捕！
为首的“合源”人员看都没看地上呻吟的两人，径直走到三轮车旁，戴上手套，小心地解开编织袋一角。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伍思涯也能看到那人身体瞬间的僵硬。他猛地将袋口扎紧，退后两步，对着衣领低声道：“目标确认，TJ-07副产物，泄漏严重……对，人赃并获。现场需要立即隔离处理！”
TJ-07！果然是日志里提到的那个代号！
那人对同伴吩咐：“看住他们，等处理队来。”说完，他竟转过身，目光如电，猛地射向伍思涯藏身的阴影！
“朋友，看够了吧？”他声音冷冽，“出来聊聊？”
伍思涯心头剧震，他自问藏得极好，呼吸都放到最轻，竟还是被发现了！此人好敏锐的洞察力！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躲藏无益，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神色平静。
那“合源”人员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似乎没料到是他，但随即又化为一种深沉的审视。“是你？那个拾荒的。”他语气听不出喜怒，“深更半夜，在这里做什么？”
“路过。”伍思涯吐出两个字，目光扫过地上被铐住的两人和那个危险的编织袋。
“路过？”“合源”那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这地方可不好路过。白天是你上报的异常？”
伍思涯沉默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那人走近几步，压迫感随之而来：“你都知道什么？关于这里，关于这些东西？”他指了指编织袋。
“捡了点破烂，闻着味儿不对。”伍思涯避重就轻。
“破烂？”那人目光如刀，似乎要将他剖开，“什么样的破烂能让你精准找到这里，还能认出TJ-07？金禾倒台，流散出来的东西不少，但知道这个代号的，可不多。”
伍思涯心中凛然。此人思维缜密，极其难缠。他是在怀疑自己与金禾核心有所牵连？还是在试探别的？
“听不懂你说什么。”伍思涯垂下眼睑，看着地面，“既然你们处理了，那我走了。”
“慢着。”那人拦住他，虽然语气依旧平静，但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有些事情，不是你该碰的。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他顿了顿，意有所指，“有些人，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好自为之。”
这时，远处传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显然是“处理队”快到了。
那“合源”人员深深看了伍思涯一眼，不再阻拦，转身去指挥同伴清理现场。
伍思涯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背后的灯光、人声、警笛声，都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他的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并非完全因为害怕，更因为一种置身巨大迷局、却看不清棋手和规则的寒意。
“合源”的人，不仅出现了，而且直接采取了雷霆手段。他们目的为何？清理门户？抢夺“成果”？还是……灭口？
那人最后的话，又是在警告什么？“有些人”，指的是谁？林默？“老兵”？还是他自己这个意外的“闯入者”？
伍思涯的身影迅速没入更深的巷道阴影之中，背后的警笛声与嘈杂人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只余下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和脚步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他并未直接回家，而是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尾随后，才闪身躲进一处早已废弃、连野猫都不太愿来的破败门洞。
背靠着冰冷潮湿、布满苔藓的砖墙，他缓缓吁出一口浊气，方才那短暂对峙的压迫感仍未完全散去。那个“合源”男人的眼神，冷冽、精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绝非普通企业职员该有的气象。那更像是……某种训练有素的特殊人员。他们处理现场的专业与果断，也绝非寻常保安或调查员的手段。
“TJ-07副产物，泄漏严重……”那男人对着衣领低语的话再次回响。他们不仅知道代号，更清楚其危险性。他们此举，是奉命清理？是截胡？还是……另有所图？最后那句“有些人，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又像是在刻意点拨，又像是在混淆视听。
这潭水，太深了。深不见底，暗流汹涌，且水中伫立的，不知是人是鬼。
他在黑暗中静立了许久，直到心跳彻底平复，四肢百骸那点因紧张而绷紧的力道渐渐松弛下来，才重新迈步，悄无声息地绕回存放板车的地方，推起车，融入凌晨死寂的街巷。
回到栖身的小屋，反锁上门，那熟悉的、混合着旧纸、铁锈和尘埃的气味包裹而来，才让他感到一丝虚幻的安全感。桌上，那锈蚀的齿轮和几页分离出的残破日志，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默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没有立刻去动它们，而是先走到窗边，将厚重的旧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道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空无一人的小巷。许久，并无任何异样。
他这才回到桌边，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几页日志上。经过夜探和方才的冲突，这些纸片上的字迹，仿佛拥有了更沉重的分量。
他再次戴上手套，极其小心地，用自制的竹镊子夹起一页相对完整的纸。上面的字迹因水渍而晕染，但大致还能辨认：
“……‘客人’样品检测结果返回，纯度不足，要求回溯TJ-07反应条件……压力控制是关键，但现有设备……”
“……尝试添加催化剂C-4，反应剧烈，有爆燃风险……必须严格控制温度……”
“……残渣毒性超预期，原‘老地方’恐不安全，需寻找新处理点……成本激增……”
“……夜班人员抱怨身体不适，头晕、恶心……是否与泄漏有关？……”
破碎的文字，拼凑出一个在简陋条件下，为了满足某个神秘“客人”对某种高纯度物质的需求，而进行的危险、且显然对操作者自身都有极大危害的实验过程。压力、爆燃、毒性、泄漏、身体不适……每一个词都触目惊心。
而那个“老地方”，显然就是他们之前处理这些危险废料的地点。今夜他们匆忙运走的东西，或许就是因为“老地方”不再安全，需要紧急转移的积存废料。
那个“合源”的男人，精准地叫出了“TJ-07”的代号。他们要么早已渗透并监控了这个非法的实验点，要么……他们与那个索要样品的“客人”，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甚至，他们可能就是“客人”本身？
伍思涯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如果后者成立，那“合源”此次行动，就不是清理门户，而是……灭口兼抢夺“成果”？他们害怕这些东西暴露，更害怕掌握着这些技术秘密的人落入他人之手？
那么，自己这个意外撞破者，又处于何种境地？那个男人的警告，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提醒，还是威胁？
他拿起那枚冰冷的齿轮，指腹摩挲着粗糙的锈迹和微微变形的边缘。这小小的零件，仿佛一个微缩的漩涡，中心连接着巨大的、他无法想象的黑暗。
“叮——”
一声极轻微的信息提示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伍思涯身体微微一僵，缓缓掏出那部黑色的新手机。屏幕亮起，依旧是未知号码，内容却让他瞳孔骤缩：
“现场已处置。你提供的信息有价值。近期勿再接近该区域，勿再接触相关物品。注意自身安全，警惕任何打探‘遗留物’之陌生人。后续或有联系。”
信息依旧简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传递出几个关键信息：更高层的力量知晓并接手了今夜之事，肯定了他的“情报”，并再次强调了危险性和保密性。更重要的是，“警惕任何打探‘遗留物’之陌生人”——这几乎明示了，“合源”的某些举动，已在其监控之下，且被认定为需要“警惕”的对象。
这条信息，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开了那汹涌的暗流，也让他略微松了口气。至少，他不是完全孤身一人面对这庞然大物。
但他心中的疑虑并未减少半分。“合源”的真正目的？“老兵”他们究竟知道多少？林默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那个身上带着类似气味的“合源”女人，与今夜这个男人，又是什么关系？
他将手机收起，目光再次落回桌上的齿轮和日志。它们依然是关键，是揭开迷雾的钥匙，但此刻，也成了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他找来一个厚实的铁皮饼干盒，将齿轮和那几页分离出的日志残页小心地放进去，盖紧盖子，又用胶带细细缠了几圈，然后将其塞进床铺下最隐秘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窗外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灰白。城市的苏醒总是从最细微处开始——远处传来第一班公交车的引擎声，偶尔有早起的行人脚步声掠过巷口。
新的一天开始了。表面的市井生活依旧会继续，菜贩的叫卖，街坊的寒暄，孩子的嬉闹。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暗处的较量从未停止，只是换了对手，换了形式，变得更加隐蔽和凶险。
伍思涯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他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锈齿轮冰凉的触感，鼻翼间似乎还萦绕着那甜腻腐败的怪异气息。
这拾荒之路，拾起的，果然是能要人命的东西。
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