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倾泻,冲刷着都市的污垢,也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小屋在风雨中飘摇,油毡屋顶被砸得噼啪作响,几处漏雨的地方,伍思涯用破旧的盆碗接着,叮咚声不绝于耳。
他坐在灯下,郑教授那封简短却重逾千钧的信摊在膝头。“正道不孤,学术公器,终不容玷污。”短短几字,像暗夜中的灯塔,穿透重重迷雾,照亮他前行的方向,也坚定了他心中的抉择。
那封藏在板车铁管里的信,必须送出去。而郑教授,或许就是最合适、也最可能让它发挥作用的接收者。
但如何送?门外恐怕仍有眼睛盯着。直接去邮局寄挂号信?目标太大,极易被截获。郑教授留下的那个手机号码……他摸出那部日常使用的旧手机,雨水和潮湿让屏幕有些模糊。直接打电话?风险同样极高,他的通讯可能已被监听。
时间不等人。街道办给的期限只剩最后两天,张承禹和“合源”的威胁如影随形,下一次夜袭不知何时会来。
他目光落在窗外如瀑的雨幕上。暴雨,既是阻碍,也是掩护。
心中计定,他不再犹豫。迅速从板车夹层里取出那油布包裹的信,又额外找了层防水塑料布严实包好,用细绳捆紧,塞进怀里贴肉藏着。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换上那件最破旧、几乎能拧出水的深色雨披,戴上斗笠,压低帽檐。推开屋门,狂风裹挟着雨点立刻扑打进来,几乎让人窒息。他反手锁好门,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推起板车,一头扎进茫茫雨幕之中。
板车在积水的巷道上艰难前行,车轮碾过水洼,溅起浑浊的水花。风雨声掩盖了一切声响,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白茫茫的喧嚣。他刻意将车推得歪歪扭扭,像个真正的、为了生计不得不冒雨出门的拾荒人。
巷口,那辆黑色轿车果然还停在原地,车窗被雨水模糊,看不清里面,但伍思涯能感觉到投来的审视目光。他佝偻着背,仿佛不堪风雨重负,慢慢推车经过。
驶出一段距离,确认未被跟踪,他立刻改变方向,不再前往往常的废品集中点,而是拐向城西——那里有一所著名的大学,校区内有多个对外开放的邮政代办点,人员复杂,易于隐蔽。
暴雨中的街道行人稀少,车辆匆匆。雨水顺着雨披缝隙灌进来,冰冷刺骨。他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怀里的那封信和前方的路上。
行至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他停下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旁边一辆送货的三轮摩托也停了下来,司机是个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咒骂着这鬼天气。
那司机瞥了他一眼,忽然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嘿,哥们儿,这大雨天还出来刨食儿?真够拼的!”
伍思涯含糊地应了一声。
“都不容易啊!”司机似乎是个话痨,自顾自说着,“妈的,这雨下的,货都湿了……诶,听说你们那片儿要拆了?梧桐巷是吧?”
伍思涯心中一凛,嗯了一声。
“啧,那可是块肥肉。”司机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味道,“知道谁想吃吗?‘合源’!听说手段黑着呢,软硬兼施……兄弟,你要是那儿的老住户,可得拎清点儿,早做打算,别到时候吃亏!”
绿灯亮了。司机嘟囔着发动摩托,冲入雨幕。
伍思涯站在原地,心潮起伏。连一个陌生的货车司机都知道“合源”对梧桐巷志在必得,且手段不光彩!他们的触角,他们的野心,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吗?
他不敢多想,推车继续前行。雨水模糊了视线,却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
终于赶到大学城,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放下板车,脱下碍事的雨披和斗笠塞进车里,只戴着顶破帽子,快步走向最近的一个邮政代办点。店里人不多,几个学生在寄东西。
他走到柜台最角落,掏出怀里那包得严严实实的信,心脏怦怦直跳。填写的地址是郑教授所在的研究院,寄件人则用了化名。
“挂号信。”他将信和钱递进窗口。
工作人员熟练地办理着,盖戳,撕下回执。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伍思涯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直到拿着那张小小的回执单走出邮局,冷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信,终于寄出去了。
他不敢停留,迅速返回藏车处,重新披上雨披,推起车,像来时一样,佝偻着背,融入雨幕,朝着梧桐巷的方向返回。
回去的路似乎更加漫长。风雨依旧,体力却已消耗大半。但他心中却仿佛卸下了一块巨石,轻松之余,又升起一种空茫的悲壮。他不知道这封信能起到多大作用,或许石沉大海,或许招致更猛烈的报复,但他做了他该做的。
快到巷口时,雨势稍歇。他远远看见,那辆黑色轿车竟然还停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怪兽。
他定了定神,继续以那副疲惫不堪的姿态推车前行。
就在经过轿车旁时,副驾驶的车窗忽然降下了一半。那个黑衣男人的脸露了出来,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眼神却依旧冷冽如刀。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伍思涯湿透的衣衫和空荡荡的板车上扫过,最后,落在他那双沾满泥泞的破旧胶鞋上,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然后,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视线。
伍思涯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脚下未停,继续推车进了巷子。
回到小屋,他反锁上门,脱掉湿透的衣服,用干毛巾胡乱擦着身体。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心里却有一股火在烧。
黑衣男人那个眼神,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是嘲弄?是警告?还是……别的?他们是否察觉了他刚才的去向?
他不敢确定。
换好干衣服,他坐在床边,听着屋檐滴答的残雨。暴风雨过去了,但空气中的紧绷感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浓重。仿佛暴风雨只是序幕,真正的雷霆尚未降临。
他从贴身处拿出那张邮寄回执,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上面模糊的邮戳和编号。这是唯一的凭证,也是他点燃的第一颗火种。
他将回执小心地折好,和郑教授的信、那个电话号码一起,用油布包了,准备另寻地方藏匿。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窗缝底下,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他心中一凛,缓缓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小心地将那东西抠了出来。
是一张被折叠成小块的纸条,边缘被雨水浸湿了些。
他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宋体字:
“信已截获。好自为之。”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伍思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瞬间冰凉!
他们知道了!他们竟然连邮政系统都能插手?!那封信,根本没能寄出去!
巨大的绝望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纸条在他手中皱成一团。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冒险,原来早已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他就像如来佛手中的孙悟空,无论如何挣扎,都翻不出那座五指山!
就在这时,那部黑色手机,突然在寂静的小屋里震动起来。
嗡嗡的声音,急促而持久,仿佛死神的催命符。
伍思涯缓缓转过头,看着桌上那不断震动的黑色方块,眼神空洞。
他知道,风暴,真的要来了。
伍思涯盯着那部在桌上持续震动的黑色手机,嗡嗡的声响在雨后的死寂里无限放大,敲击着他的耳膜,也敲击着他几近崩溃的神经。
“信已截获。”
那四个打印出来的字,像四根冰冷的铁钉,将他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钉死在耻辱柱上。他以为自己是在暗夜中传递火种,却不知一举一动早已暴露在聚光灯下,像个蹩脚的可笑演员。
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愤怒随后涌起,烧得他双眼赤红,浑身颤抖。他猛地扬起手,想将那不断震动的黑色方块狠狠砸烂!
但手臂举到半空,却僵住了。
砸了它,然后呢?彻底切断与“老兵”那唯一可能、却也无比危险的联络渠道?让自己真正变成孤身一人,面对即将碾碎他的庞大机器?
理智在最后一刻拽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臂缓缓放下,他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拿起那部仍在执拗震动的手机。
屏幕上没有号码显示,只有一片空白。
他滑动接听,将手机放到耳边,没有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过去。
电话那头也是一片沉默,只有电流细微的滋滋声。仿佛对方也在等待,在评估。
过了足足十几秒,一个经过明显变声处理、失真而冰冷的电子音终于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
“情绪解决不了问题。”
伍思涯喉咙发紧,依旧沉默。
“信,是我们截下的。”电子音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通过那条路,你什么都送不出去,只会提前引爆。”
我们?伍思涯瞳孔一缩。是“老兵”他们截获的?不是张承禹或“合源”的人?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时机不对,方式不对。”电子音回答,“你的举动,很勇敢,也很愚蠢。打草惊蛇,只会让他们更快地清理痕迹,甚至……让你彻底消失。”
伍思涯握紧了手机。所以,这不是嘲弄,而是……一种另类的保护?或者说,是嫌他差点坏了事?
“那现在怎么办?”他压下心头的翻涌,沉声问。
“等待。”电子音毫无波澜,“风暴要来了,但不是现在。你需要活下去,才能看到雨过天晴。”
“等到什么时候?等到陈姨被赶出家门?等到梧桐巷被拆成平地?等到下一个阿黄,甚至下一个李工出现?”伍思涯的声音忍不住提高,带着压抑的愤懑。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了片刻。滋滋的电流声似乎变得有些不同。
然后,电子音再次响起,内容却让伍思涯愣在原地:
“河口镇,下游三公里,旧砖窑厂。明天傍晚,会有一批‘特殊废料’转运。或许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说完,电话戛然而止,忙音响起。
伍思涯缓缓放下手机,愣愣地站着。
河口镇?旧砖窑厂?特殊废料?
“老兵”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更具风险的方向!他们是要他亲自去现场?去获取更直接的证据?这是新的指令,还是……一个考验?
他猛地想起那夜死胡同里,“合源”的人抓捕那两人时,也曾提及“残渣毒性超预期,原‘老地方’恐不安全,需寻找新处理点”。难道,河口镇下游的旧砖窑厂,就是他们新的“处理点”?
风险显而易见。对方刚刚警告他“打草惊蛇”,转头却又指引他去一个更危险的地方?这矛盾的行为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目的?
但他还有选择吗?信已被截获,明面的路被堵死。街道办的期限迫在眉睫,张承禹的威胁如芒在背。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去河口镇,或许是险中求生的唯一途径。哪怕那是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他也必须去闯一闯。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暴雨过后,空气清冷潮湿,带着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气息。远处城市的光晕朦朦胧胧。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黑暗中准备捕猎的孤狼。
他不再去想那被封死的邮路,不再去咀嚼那份被轻易碾碎的希望。他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重新变回那个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拾荒者。
他从床下拖出那个钉死的木箱,但没有打开。他只是用破布蘸水,仔细地将板车擦拭干净,尤其是那根藏过信的铁管,确保不留任何痕迹。他又检查了那辆板车的车轴、轮胎,确保它能经受长途跋涉。
然后,他从角落一堆废品里,翻找出一个老旧的军用水壶——不是老赵留下的那个,而是更早时候捡到的,壶身甚至有弹痕凹陷。他将其洗净,灌满清水。又找出一把磨得锋利的旧螺丝刀,用布条缠好柄,塞进裤腰隐蔽处。
最后,他拿出小满给的那个平安符,看了看,仔细地塞进贴身的衣袋里。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黎明。他合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脑海里不断推演着明日去河口镇的路线、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应对之法。
他知道,这将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冒险,孤身深入虎穴,吉凶难料。
但此刻,他心中已无太多恐惧,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晨光熹微时,他起身,将板车推出小屋。
陈姨的店门依旧只开了半扇,她正在门口清扫积水,身影单薄而佝偻。看到伍思涯,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伍思涯推车经过,脚步未停,只是低声说了一句:“陈姨,照顾好自己和小满。”
陈姨怔怔地看着他推车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微明的天光里,浑浊的眼中满是茫然与不安。
伍思涯推着板车,出了梧桐巷,并未向往常的废品点去,而是径直朝着城西外的方向。
他要去河口镇。
去那风暴即将真正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