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办的“最后通牒”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小屋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楣上。三日之期,并非玩笑。伍思涯清楚,这不过是那场更大风暴袭来前,最先落在头顶的几滴冷雨。
他依旧每日推车出门,却不再走远,只在梧桐巷附近逡巡。目光扫过街面,不再仅仅是搜寻可换钱的废品,更是在观察那些看似寻常的蛛丝马迹——陌生的面孔、长时间停靠的车辆、以及巷口那些闲聊老人话题里突然多出来的、关于“违章建筑清理”和“安全隐患整治”的议论。
陈姨的愁容更甚。拆迁的风声越来越紧,街道办的人来得也更勤,不再是催促,几乎带了强硬的意味。她那小店本就利薄,如今更是门可罗雀,货架上的蔬菜失了水汽,蔫头耷脑,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思涯啊,”这日收摊时,她拉着伍思涯,眼圈泛红,“你说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真要拆了,我和小满娘俩,可去哪落脚?”她粗糙的手紧紧攥着围裙角,指节发白,“这些年的辛苦,难道就这么……这么没了?”
伍思涯喉咙发紧,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显得无比苍白。他只能沉默地帮她将最后几筐卖剩的菜搬回屋里。苦难从未远离这片市井,只是如今,它以更直接、更粗暴的方式,碾轧而来。
小满似乎也察觉到大人的焦虑,变得安静许多,不再蹦蹦跳跳,常常趴在柜台边,看着奶奶发呆,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边角卷起的植物图鉴。
傍晚,伍思涯回到小屋门口,发现门锁有被撬动的痕迹,虽然不明显,但那一道新鲜的划痕,落在他眼里,却触目惊心。他心头一凛,迅速开门进屋,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墙角——那个钉死的旧木箱还在原处,似乎未被移动。
但他不敢大意,仔细检查了屋内每一寸地方。东西似乎都没少,但一种被彻底翻检过的、令人不适的感觉弥漫在空气中。对方手法专业,目的不在偷窃,而在搜寻。他们在找那些文件?
他坐在床沿,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对方已经不再满足于施压和警告,开始直接动手了。他的处境,比想象的更危险。
夜色深沉,他毫无睡意,耳朵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异响。风吹过巷道的呜咽声,远处卡车的轰鸣声,甚至隔壁夫妻的低声拌嘴,都让他神经紧绷。
约莫凌晨时分,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窸窣声,从屋顶传来。
不是野猫。野猫的脚步不会这样刻意放轻,带着一种谨慎的试探。
伍思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贴墙站立,目光死死盯住那薄薄的、甚至有些漏光的屋顶油毡。
窸窣声停了片刻,似乎也在倾听下方的动静。随即,极轻微的脚步移动声响起,朝着屋后那个小小的、用来通风换气的破旧老虎窗方向而去。
他们要从那进来!
伍思涯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念头。他环顾四周,屋内除了一床一桌一凳,以及那堆废品,几乎别无长物,更无称手的武器。情急之下,他摸到桌边那把用来撬钉子的旧铁钳,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他无声地挪到老虎窗下方,紧贴着墙壁,将自己隐在最深的阴影里,握紧了铁钳。
屋顶上的声音在老虎窗外停顿下来。一阵极细微的金属刮擦声,像是有人在用工具撬动那本就腐朽的窗棂。
伍思涯的心跳如擂鼓,汗水从额角滑落。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绝非来人之敌,但坐以待毙绝非他的性格。
就在那窗棂即将被撬开的刹那——
“呜——呜——呜——”
一阵尖锐刺耳的警笛声,毫无预兆地由远及近,瞬间划破了夜的寂静!声音极其响亮,仿佛就在巷口响起!
屋顶上的动静戛然而止!那撬窗的刮擦声停了,连呼吸声都仿佛瞬间消失。
警笛声在巷口盘旋了片刻,并未进入,又渐渐远去,像是例行巡逻。
但就是这突如其来的打断,让屋顶上的人迟疑了。静默了足足一两分钟,一阵极其轻微的、快速远去的脚步声响起,很快消失在屋顶的另一端。
伍思涯依旧紧贴着墙壁,握着铁钳的手心里全是汗。直到确认屋顶的人真的离开了,他才缓缓松了口气,双腿竟有些发软。
是巧合吗?还是……?
他猛地想起那部黑色手机。迅速掏出,屏幕漆黑,并无任何信息或来电。
但就在他拿起手机的瞬间,屏幕忽然亮起,一条新信息跳了出来,发送时间赫然就是警笛响起前的十几秒!
只有两个字,来自未知号码:“勿动。”
伍思涯盯着那两个字,久久无法移开目光。是“老兵”他们?他们一直在暗中监控?甚至能精准预判到对方的行动,并用这种方式惊走夜袭者?
这种无孔不入的掌控力,让他感到一丝安心,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自己仿佛成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每一步都在对方的注视之下,甚至保护,也带着一种冰冷的、计算好的距离感。
这一夜,他再无睡意。警笛声过后,巷子重归死寂,但那无形的厮杀,已然短兵相接。
第二天,巷子里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昨夜那阵突兀的警笛所为何事。只有伍思涯沉默地推着板车,看着街道办的人再次出现,拿着尺子在他小屋周围比划测量,看着陈姨对着即将被清空的货架默默垂泪,看着猴子躲在远处,眼神复杂地偷瞄他。
下午,他经过巷口废品收购站时,那个平日总是耷拉着眼皮、一副爱答不理模样的老板,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起风了,堆太高了,小心塌下来砸着人。”
伍思涯脚步一顿,看向那老板。老板却已低下头,继续整理着手中的废纸板,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无心之语。
堆太高?小心塌?
这是在提醒他?他知道什么?
伍思涯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露分毫,推车慢慢走过。
风雨欲来,各方势力似乎都已按捺不住,或明或暗地开始动作。街道办的逼迫,夜半的窥探,“合源”的威胁,“老兵”的暗中操控,还有这市井之间模糊的提醒……这一切,都将他裹挟在中心。
他走到河边,看着浑浊的河水打着旋儿向下游流去。河口镇,那个承受了最多苦果的地方,如今怎么样了?那些生病的人,是否得到了救治?金禾倒塌后留下的巨大伤疤,是否有人真心去弥补?
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小满给的那个平安符。黄色的符箓已被汗水浸得有些柔软,上面的朱砂字迹也有些模糊。他紧紧攥着它,仿佛攥着一点微弱的、来自这苦难人间的温暖。
回到小屋,他再次打开那个钉死的木箱,将里面所有文件一一取出,铺在桌上。父亲的文章,李工的批注,林默给的复印件,还有他自己记录的碎片……
灯光下,这些纸张沉默着,却仿佛有着千钧重量。它们不仅仅是一行行文字,一个个数据,它们背后是父亲的忧思,李工的坚持,是可能被篡改的学术良知,是被资本践踏的环境正义,是无数像阿黄一样死去的无辜生命,是河口镇百姓的病痛,是陈姨即将流离失所的恐惧。
他不能再等了。不能再仅仅被动地等待“下一步指示”。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开始艰难地、尽可能清晰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从金禾的隐患,到“TJ-07”的危险,到张承禹的可能 role,到合源的企图,到最近的逼迫与夜袭——一一写下。他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叙述,像他平日拾荒一样,将最重要的“碎片”尽可能完整地捡拾、归类。
他不知道这封信能寄给谁,又能起到多大作用。但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螳臂当车,也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窗外,天色又阴沉的下来,乌云低垂,预示着又一场秋雨将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想起《诗经》里的句子,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君子何在?或许,能依靠的,唯有自己这点不肯熄灭的微光。
他仔细将写好的信用油布包好,塞进板车最隐秘的夹层里。
他需要找到一个机会,将它送出去。送到一个或许能让它发挥一点作用的地方。
伍思涯将那封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信塞进板车底层一根被特意掏空了一节的锈铁管里,再用泥灰仔细抹平接口。做完这一切,天光已大亮,只是乌云依旧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推车出门,巷子里比往日更显冷清。几个老街坊聚在陈姨店门口,低声议论着,见他出来,声音便低了下去,目光复杂地扫过他,带着探究、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如今谁都知道,这平日里沉默拾荒的年轻人,惹上了大麻烦,连带着整条巷子都风声鹤唳。
陈姨的店门只开了半扇,里面光线昏暗。她正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地上几筐蔫黄的蔬菜,眼神空洞。小满乖巧地靠在她腿边,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陈姨。”伍思涯停下脚步。
陈姨抬起头,见是他,勉强挤出一丝笑,那笑却比哭还难看:“思涯啊……出去啊?”
“嗯。”伍思涯点点头,目光扫过那几筐菜,“今天不进新货了?”
“不进啦……进了也卖不掉,烂了更心疼……”陈姨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低下头,用围裙角擦了擦眼睛,“街道办的人……早上又来催了,说最晚后天……后天就必须清空……他们……他们要量地方了……”
伍思涯沉默着。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这小小的菜店,是陈姨半生的寄托,如今却要被人连根拔起。而这,或许仅仅是因为自己住在这附近,牵连了她。
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攫住了他。
“奶奶,我们不走了不行吗?”小满仰起脸,小声问,眼睛里噙着泪花。
陈姨搂紧孙子,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伍思涯别开目光,不忍再看。他推起板车,吱呀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荆棘之上。
他今日并未走远,只在几条街外的几个大型垃圾点快速翻拣了些东西,心思却全然不在其上。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警惕着任何可疑的迹象。那夜屋顶的脚步声和清晨巷口的警笛,像两片沉重的阴影,笼罩着他。
晌午时分,他正埋头整理车上的废纸板,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伍思涯猛地抬头,手下意识握紧了车把。
是那个废品收购站的老板。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污渍的工装,眼皮耷拉着,嘴里叼着半截烟,慢悠悠地踱过来,像是偶然路过。
他停在板车旁,浑浊的眼睛扫过车上的物什,含糊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唉,这年头,啥玩意儿都值不了几个钱喽……收多了占地方,惹麻烦……不收吧,又断不了根……”
他用脚踢了踢车轱辘,声音压低了些,几乎含在喉咙里:“有些东西,该扔就得扔,舍不得……是祸害。”他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伍思涯一眼,那眼神浑浊却锐利,“甭管原先多金贵,沾了脏东西,烫手了,就得认栽。硬捂着……小心烧身。”
说完,他不再看伍思涯,叼着烟,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远了,仿佛真的只是来发几句牢骚。
伍思涯站在原地,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手心一片冰凉。
该扔就得扔?沾了脏东西,烫手了,就得认栽?
这分明是在警告他,手里那些“东西”是祸害,让他趁早交出去,或者毁掉!这收购站老板,果然知道些什么!他甚至可能也是某个眼线,奉命来敲打他!
对方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从明面的逼迫到暗地的威胁,再到这种市井之间的旁敲侧击。
伍思涯推着车,缓缓往回走。乌云越来越厚,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他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一般,压抑到了极点。
回到梧桐巷口,远远便看见几个人围在他的小屋前。不是街道办的,而是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陌生男人,正对着他那扇破木门指指点点。其中一个,赫然就是那日在茶苑跟在张承禹身边的那个黑衣男子!
伍思涯的心猛地一沉,脚步顿住。
那黑衣男人似乎也有所感应,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巷口的伍思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朝旁边两人使了个眼色。
那两人立刻朝伍思涯走了过来,步伐沉稳,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势。
伍思涯握紧了车把,指节发白。他知道,躲是躲不过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响起!一个穿着邮递员制服的小伙子骑着车冲进巷子,嘴里喊着:“让让!让让!伍思涯!挂号信!”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让那兩個走过来的黑衣男人动作一滞。
邮递员小伙子利落地刹车,停在伍思涯面前,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伍思涯?省研究院来的挂号信!签收一下!”
省研究院?伍思涯一愣。他下意识地签了字,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
信封上寄件人一栏,清晰地打印着“省环境科学研究院郑明远”。
是郑教授!
那兩個黑衣男人显然也看到了信封上的字样,交换了一个眼神,脚步停了下来,没有再逼近,只是远远地盯着。
邮递员小伙子办完事,蹬上车又叮叮当当地走了。
伍思涯握着那封意外的来信,又看了看不远处虎视眈眈的黑衣人,心念电转。郑教授在这個时候来信,是巧合?还是……?
他不再犹豫,推起板车,径直朝着小屋走去,仿佛没有看到那几个黑衣人一样。经过他们身边时,那为首的黑衣男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手中的信封上停留了一瞬,却没有阻拦。
伍思涯面无表情地开门、进屋、关门,将一切视线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拆开了那封挂号信。
里面是几份最新的内部学术通讯复印件,还有一封郑教授亲笔写的短信。通讯内容是关于近期对部分地区土壤及水体残留污染物追踪监测的研讨摘要,其中提到了河口镇,并隐晦批评了某些“新瓶装旧酒”的技术尝试可能存在的风险。而郑教授的信很短,字迹苍劲:
“思涯贤侄:近日研读旧档,颇多感慨。随信附上些许资料,或可参详。世事虽艰,然正道不孤,学术公器,终不容玷污。望谨慎,保重。”
信纸下方,还附了一个手机号码。
伍思涯一遍遍看着那几句话,尤其是“正道不孤,学术公器,终不容玷污”这几个字,仿佛有一股暖流注入冰封的心河。
郑教授没有多问,却似乎知晓他正面临的困境。这封信,这些资料,乃至这个电话号码,都是一份无声却有力的支持!是在告诉他,他并非独自一人,在这条看似绝望的路上,还有人在坚守着学术的良知和正义!
就在这时,窗外一声惊雷炸响!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洗净世间的所有污浊。
伍思涯紧紧攥着郑教授的信,透过门缝,看向窗外。
那几个黑衣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或许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驱散了他们。
暴雨如注,冲刷着巷道的污垢,也暂时冲刷掉了那些窥伺的目光。
但伍思涯知道,风雨只是暂歇。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目光渐渐变得沉静而坚定。
他走到墙角,小心地撬开一块松动的砖头,将郑教授的信和资料,用油布包了好几层,仔细地放了进去,再将砖头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坐回床边,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那封写给不知名对象的信,还藏在板车里。但现在,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更可能送达的地方。
他拿出那部黑色手机,屏幕映着他冷静的脸。
他在等。等雨停,等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