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的消失，并未带来丝毫安宁，反而像抽走了紧绷弓弦上最后一点缓冲的力，让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伍思涯一夜未眠，晨光熹微时推门而出，巷子里死寂得反常。连平日最早起的几个老人，也未如常在门口生炉子、咳痰、闲聊。
陈姨的店门紧闭，连那半扇都未拉开。一张墨迹未干的、盖着街道办红头大印的《限期拆除通知》，像道催命符般，赫然贴在她店门的木板和伍思涯小屋的门板上。白纸黑字，勒令二十四小时内自行清空，否则后果自负。
最后通牒，终于来了。毫不留情。
伍思涯站在自家门前，看着那冰冷刺眼的公告，又望向陈姨紧闭的店门，心不断下沉。他能想象门后陈姨的绝望和小满的恐惧。
“吱呀——”一声轻响，对面一扇木门开了条缝，邻居王嫂探出半张脸，飞快地扫了一眼巷子，目光与伍思涯对上，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缩了回去，门迅速合拢，插销声清晰可闻。
避之唯恐不及。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排斥感，弥漫在整个巷子。他成了瘟神，沾上就会倒霉。
伍思涯面无表情，伸手，缓缓将门板上那张通知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攥在手心。纸团粗糙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
他没有立刻去找陈姨，此刻任何言语都无济于事。他推起板车——昨夜他已从城外悄悄取了回来——像往常一样出门。巷口空荡荡，那辆黑色轿车果然没再出现。但他知道，看不见的眼睛，只会更多。
他今日无心拾荒，只推着空车，在愈发清冷的街巷间漫无目的地行走。城市依旧喧嚣，车水马龙，人潮如织，却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像一个游荡在繁华之外的孤魂。
晌午，他坐在一个偏僻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啃着冰冷的馒头。几个放学的小学生嬉闹着跑过，其中一个不小心撞了他的板车一下，书包里掉出一本花花绿绿的漫画书。
“对不起，叔叔！”孩子慌忙捡起书，怯生生道歉。
伍思涯摇摇头。
孩子跑开几步，却又回头，好奇地看了看他和他那辆空荡荡的板车，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飞快地塞进伍思涯手里：“叔叔，给你吃！我妈妈说，不开心的时候吃颗糖就好了！”
说完，不等伍思涯反应，便跑远了。
伍思涯握着那颗尚带着孩子体温的、包装粗糙的水果糖，愣了很久。市井之间，寒凉刺骨，却总有一丝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的暖意，猝不及防地熨帖一下你冰冷的心。
他将糖小心地收进贴身的衣袋，和小满给的平安符放在一起。
下午，他提前回了梧桐巷。远远便看见陈姨的店门开了，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和几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催促声。
他心头一紧，快步赶去。
只见店里一片狼藉，货架东倒西歪，烂菜叶、碎鸡蛋丢了一地。陈姨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乱，捶着地面嚎啕大哭。小满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抱着奶奶的胳膊，眼泪直流。两个穿着街道办制服的男人，正不耐烦地指着屋里屋外的东西：“这些！还有这些！明天之前必须清走！别给我们找麻烦！”
“老天爷啊……这让我怎么活啊……”陈姨哭得撕心裂肺，“我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没了啊……”
伍思涯血往头上涌，一步跨进店里，挡在陈姨身前，目光冰冷地扫向那两人：“出去。”
那两人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瘦高个儿皱起眉：“伍思涯？你来得正好！你家那个违章建筑也一样！明天……”
“我说明天之前会搬，没说不搬。”伍思涯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现在，出去。别吓着老人孩子。”
那两人被他眼神里的寒意慑了一下，交换了个眼色，瘦高个儿哼了一声：“行！你们自己说的！明天这个时候，要是还没清空，别怪我们不讲情面！”说完，悻悻地走了。
伍思涯弯腰，默默扶起倒地的货架，捡起散落的东西。小满也抽噎着帮忙。
陈姨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双眼红肿，呆呆地看着满地狼藉，喃喃道：“没了……都没了……”
“陈姨，”伍思涯蹲下身，看着她，“房子没了，人还在。只要人在，总有办法。”
陈姨茫然地摇摇头，泪水又涌了出来：“能有什么办法……我能去哪……拿什么活……”
“总会有办法的。”伍思涯重复着这句苍白却唯一能说的话。他从怀里摸出身上所有的零钱，塞进陈姨手里，“先拿着，应应急。”
陈姨看着手里那点皱巴巴的票子，眼泪掉得更凶，却死死攥住了。
帮陈姨粗略收拾了一下，伍思涯回到自己小屋。看着这四处漏风、却也算遮风避雨多年的容身之所，心中五味杂陈。
他从墙角撬出那块砖头，拿出油布包，将里面所有东西——郑教授的信、邮寄回执、还有他自己写下的那些碎片记录——再次仔细清点，用油布包了又包。
然后，他掀开坑洼的泥地一角，挖了个深坑，将油布包埋了进去，仔细掩盖好痕迹。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安全之处了。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他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将梧桐巷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明天此时，这里会变成什么样？
就在他出神之际，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引擎轰鸣声！不是轿车，而是好几辆摩托车，噪音巨大，打破了巷子的死寂。
七八个穿着流里流气、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青年，骑着摩托车轰隆隆地冲进巷子，停在他小屋门前和陈姨的店门口。为首的是个黄毛，嘴里叼着烟，吊儿郎当地跳下车，一脚就踹翻了伍思涯放在门口的破脸盆。
“喂！收破烂的！听说你挺横啊？还敢跟街道办叫板？”黄毛吐掉烟头，斜着眼打量伍思涯，“识相点，赶紧滚蛋！别碍着大爷们发财！”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吹口哨，砸吧着嘴，眼神不善地扫视着周围，吓得附近几户人家赶紧关紧了门窗。
伍思涯缓缓站起身，看着这群明显是被人雇来找茬的地痞，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对方的手段，果然升级了。软的硬的，一齐来了。
“谁让你们来的？”伍思涯平静地问。
“哟呵？还敢问？”黄毛嗤笑一声，上前一步，用手指戳着伍思涯的胸口，“你他妈管谁让来的？让你滚就滚！再废话，信不信老子把你这些破烂和你那棚子一块点了？！”
他身后的混混们发出哄笑，摩拳擦掌，围了上来。
伍思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看着那黄毛。他的目光沉静，却像藏着冰冷的刀锋，让那黄毛戳他胸口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点一个试试。”伍思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混混耳中。
黄毛被他的眼神和语气激得有些恼羞成怒，骂了一句脏话，抡起拳头就朝伍思涯脸上砸来！
伍思涯早有防备，猛地侧身躲过，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黄毛的手腕，顺势一拧！
“啊——！”黄毛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被扭得弯下腰去。
其他混混见状，愣了一下，随即叫骂着冲了上来！
伍思涯松开黄毛，猛地将板车往前一推！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混混猝不及防，被板车撞得踉跄后退。
混乱骤起！
就在这时，巷口突然射来两道雪白的汽车远光灯！光芒刺眼，瞬间将昏暗的巷子照得如同白昼！
引擎咆哮声响起，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如同钢铁猛兽般，毫不减速地冲进巷子，一个急刹，横停在了那群混混和伍思涯之间！激起满地尘土。
车门打开，两个穿着黑色作战服、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男人跳下车，动作迅捷如猎豹。他们看也没看那些混混，目光直接锁定伍思涯。
其中一人开口，声音低沉有力：“伍思涯？”
伍思涯心中警铃大作，握紧了拳。又是陌生人！是敌是友？
那群混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一时不敢动弹。
那黑衣男人似乎并不期待伍思涯回答，目光扫过那群混混，冷喝一声：“滚！”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杀伐之气。
黄毛捂着手腕，脸色惨白，看着这两个明显不好惹的煞星，又惊又疑，最终咬了咬牙，色厉内荏地骂了句：“算你狠！我们走！”说着，带着一群混混，灰溜溜地骑上摩托车，轰隆隆地跑了。
巷子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越野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
那两个黑衣男人这才转向伍思涯。开口那人从怀里取出一个证件，在他眼前快速亮了一下——似乎是一个特殊的徽章，看不清具体字样。
“跟我们走一趟。”语气不容拒绝。
伍思涯心脏狂跳。“老兵”的人？还是……另一拨人？
“去哪？”他稳住心神，问。
“安全的地方。”那人收起证件，“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备用方案’启动。”
备用方案！
伍思涯瞳孔一缩。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备用方案”！
他看了一眼狼藉的巷子，看了一眼陈姨紧闭的店门，又看了看自己那摇摇欲坠的小屋。
没有犹豫太久。他点了点头。
“拿点东西。”他说着，转身进屋，飞快地从床下抽出那个钉死的木箱，又深深看了一眼埋藏油布包的地面，最终，只将老赵留下的那个军用水壶灌满清水，斜挎在身上。
他走出小屋，锁上门——或许，是最后一次锁上这扇门。
他走到越野车前。一个黑衣男人拉开车门。
伍思涯最后回望了一眼梧桐巷。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亮，巷子沉入一片晦暗之中。
他弯腰，钻进了车里。
车门砰地关上。越野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迅速倒车，驶离了梧桐巷，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巷子里那辆孤零零的板车，和满地狼藉，诉说着方才发生的冲突与骤变。
骤雨，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