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落尽时,风裹着寒气贴了上来。
不是雨前的冷,是带着铁腥的冷,像刚淬过血的刃,刮在脸上,疼得钻心。沈清寒走在荒路上,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咯吱”响,每一步都沉,像拖着十年的骨血。
他怀里揣着三样东西:照魂镜硌着左肋,冷得像冰;苏晚的布包贴在胸口,蓝布上的“晚”字被体温焐得软了点;银铃挂在腰上,偶尔晃一下,“叮”的轻响,在空荡的野地里飘着,像根线,牵着没散的魂。
断剑斜挎在背后,黑鞘磨得发亮,刃上的“残阳”二字,在夜色里隐了光,只偶尔被天边的星子照一下,泛点冷红,像凝血。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面的路突然断了。
不是塌方,是人为的——路中间横了道铁网,玄铁编的,网眼上缠着黑丝,细得像头发,风一吹,丝上的寒光闪了闪,是噬魂蚁的卵壳磨的,沾着噬魂雾的残气。
网后站着个人。
穿黑衫,脸遮在面具后,只露着双眼睛,白的,像瞎了,手里握着柄短刀,刀身泛着青黑,是淬了毒的。他没动,像块石头,只有刀鞘上的“影”字,在夜色里晃了晃,和杀林七的针、杀无常使的针,是同一个标记。
影楼的影卫。
“沈清寒?”影卫的声音没起伏,像从土里钻出来的,“楼主有令,拦你在此。”
沈清寒没说话。他停下脚步,手按在背后的断剑上,指腹蹭过鞘口的磨损处——那是十年前练剑时,反复拔刀磨出来的印子,现在还热着。
“让开。”沈清寒的声音比风还冷。
影卫笑了,笑声像碎玻璃在滚:“楼主说,你要是肯把照魂镜和《残阳诀》交出来,能留个全尸。”他抬手,短刀在手里转了个圈,青黑的光扫过地面,“不然,就把你拆成零件,喂噬魂蚁。”
沈清寒的指尖凝起灵气,贴在断剑的柄上。
《残阳诀》的注释在布包里,苏晚的笔迹歪歪扭扭,却写得清楚:“残阳三式,碎影裂魂,终式焚影——以魂为引,以气为火,可烧噬魂之邪。”他现在还不能用终式,却能把前两式的灵气拧得更密,像捆住鬼的绳。
影卫没等他出手。
短刀带着风劈过来,刀身上的毒雾散开来,黑的,像烟,沾到旁边的枯草,草瞬间就枯了,成了灰。沈清寒往旁边闪,脚踩在碎石上,借力往后退,同时拔出断剑——黑鞘落地,“当”的一声,在野地里响得远。
半截剑身亮了,刃上的“残阳”二字,突然泛出红光,像被点燃的血。
“碎影。”沈清寒轻声说。
灵气化作细刃,比之前劈无常使时更密,像雨,对着影卫的刀缠过去。“当”的一声脆响,短刀被细刃割出个缺口,毒雾散了一半,影卫的手震得麻了,刀差点脱手。
“你居然能控这么密的灵气?”影卫的白眼睛缩了缩,“苏晚那贱人,果然给了你注释!”
他突然抬手,铁网上的黑丝飞了过来,像无数根针,对着沈清寒的胸口扎——丝上的噬魂雾更浓,沾到皮肤就会化肉,比之前的针还毒。
沈清寒没躲。
他握紧断剑,灵气往刃上聚,红光大盛:“裂魂。”
灵气劈出去,不是细刃,是道红光,像烧红的铁,撞上黑丝。“滋啦”一声,黑丝全被烧断,毒雾被红光裹住,瞬间就成了灰,风一吹就散了。红光没停,继续往影卫的胸口劈——快得像闪电,影卫连躲的机会都没有。
“噗嗤”一声,断剑扎进影卫的胸口。
红灵气钻进他的身体,像火在烧,影卫的皮肤开始泛黑,噬魂雾从他的七窍里冒出来,却刚出来就被灵气烧了。他张着嘴,想喊,却只能吐出黑血,血落在地上,“滋滋”响,把碎石都烧出了小坑。
“萧十三……不会放过你……”影卫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体开始化灰,从胸口往四肢散,“噬魂渊里……有千只噬魂蚁……你进去了……就别想出来……”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影卫就成了堆灰,被风卷走,没了痕迹,只留下那柄短刀,插在地上,青黑的光慢慢暗下去,成了块废铁。
沈清寒拔出断剑,刃上的血顺着刃尖滴下来,“嗒”,落在地上,很快就干了,成了个暗红的点。他捡起黑鞘,把剑插回去,动作慢,却稳——十年前师父教他收剑时说,“收剑要慢,像给睡着的人盖被子,不能慌”,现在他还记着。
铁网还横在路中间,玄铁的网眼上,没烧尽的黑丝还在飘。沈清寒抬手,灵气聚成锤,对着铁网砸过去——“哐当”一声,铁网断成两截,掉在地上,扬起阵灰。
他继续往前走。
荒路尽头,开始有黑雾飘过来,浓的,像墨,裹着噬魂蚁的嘶鸣,细得像针,钻进耳朵里,痒得人想掏。风里的铁腥味更重了,还有股腐肉的味,是之前进噬魂渊的人,没出来,被蚁啃成了骨头,现在骨头也化了,成了雾的一部分。
银铃在腰上晃了晃,“叮”的一声,黑雾突然退了点,像怕这声音。沈清寒摸了摸银铃,铃身还带着苏晚的温度,软的,像她最后笑的时候,嘴角的弧度。
“快到了。”沈清寒轻声说,不知道是跟银铃说,还是跟自己说。
又走了半个时辰,前面的黑雾突然变浓,浓得看不见天,只能听到渊底传来的嘶鸣,“嗡嗡”的,像无数只虫在爬,震得地面都有点抖。地面开始往下斜,碎石滚下去,没听到落地的声音,只被黑雾吞了,连点响都没有。
噬魂渊到了。
沈清寒站在渊边,往下看。黑雾里,偶尔有红光闪一下,是噬魂蚁的眼睛,亮得像鬼火,密密麻麻的,数不清有多少只。渊中间,有块黑色的石台,石台上坐着个人,穿黑袍,脸遮在黑布后,手里拿着根骨杖,杖头刻着“影”字——是萧十三。
他好像早知道沈清寒会来,没抬头,只是用骨杖敲了敲石台,“咚”的一声,黑雾里的嘶鸣突然停了,静得吓人。
“清寒,”萧十三的声音从黑雾里飘出来,像蛇在吐信,“你比我想的快,苏晚的魂,散得还干净吗?”
沈清寒没说话。他握紧断剑,手心里全是汗,却没松——苏晚的布包还在胸口,硌得他疼,像在提醒他,不能输。
“你师父当年,就是站在你这个位置,”萧十三慢慢抬头,黑布后的眼睛亮了,红的,像血,“他说要杀我,结果呢?还不是被我用噬魂蚁啃成了灰,连骨头都没剩下。”
沈清寒的呼吸沉了沉。
师父的样子在脑子里晃——十年前,师父站在天衍阁的阁楼上,手里也握着这柄断剑,说“清寒,别怕,师父会护着你”,可最后,他没护着自己,也没护着天衍阁的人,只留下半本《残阳诀》,和一句“别回头”。
“你师父还没告诉你吧?”萧十三的声音带着笑,“他当年也想用过照魂镜的终用,却没敢——他怕魂飞魄散,怕没人给天衍阁留后。”他顿了顿,骨杖又敲了敲石台,“你比他狠,连自己的魂都敢赌。”
沈清寒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石:“我不是赌,是要你死。”
他从怀里摸出照魂镜,镜面在黑雾里泛着冷光,映出他的脸——眼底的红,比萧十三的眼睛还亮,像烧着的火。他又摸出苏晚的布包,把《残阳诀》的上下卷和注释都拿出来,叠在一起,按在照魂镜的背面。
“残阳诀的注释里写了,”沈清寒的声音很稳,“照魂镜的终用,不用全魂,只用三成魂,就能吸走噬魂蚁的魂——你骗了我,也骗了我师父。”
萧十三的身体僵了。
黑布后的红眼睛突然亮得吓人:“苏晚那贱人,居然连这个都知道!”他猛地站起来,骨杖往地上一砸,黑雾里的噬魂蚁突然嘶鸣起来,像潮水,对着沈清寒涌过来——红的眼睛,黑的身体,密密麻麻,能把人吞得连灰都不剩。
沈清寒没慌。
他把《残阳诀》的纸页贴在照魂镜上,指尖按在镜面,三成魂气慢慢往镜里渗——镜面突然亮了,不是冷光,是暖的,像苏晚笑的时候的温度,也像师父当年给的那碗酒的温度。
“焚影。”沈清寒轻声说。
镜光突然炸开,像残阳落时的最后一缕光,暖得能烧穿黑。光对着涌过来的噬魂蚁罩过去,蚁群瞬间就停了,红眼睛慢慢暗下去,身体开始化灰,像被风吹走的沙。镜光没停,继续往石台的方向飘,对着萧十三裹过去。
“不!”萧十三惨叫起来,骨杖对着镜光挥过去,“我不能死!我是噬魂蚁的宿主!我能活千年!”
骨杖碰到镜光,瞬间就化了,成了灰。镜光裹住萧十三的身体,他黑袍里的噬魂蚁全爬了出来,却刚出来就被镜光烧了,黑灰飘在空气里,像烟。萧十三的皮肤开始化灰,从手开始,一点点,露出里面的骨,骨也很快化了,成了灰。
“沈清寒!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萧十三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成了阵风,散了。
黑雾慢慢退了,噬魂渊的底露出来,是干净的石头,没有蚁,也没有腐肉味,只有风,带着点暖,像残阳后的光。
沈清寒的身体晃了晃,三成魂气被抽走,他有点虚,嘴角渗出血,红的,滴在照魂镜上,镜面映着他的脸,突然亮了一下——里面闪过苏晚的影子,红裙,银铃,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弯得像月。
他把照魂镜和《残阳诀》放回怀里,又摸了摸腰上的银铃,“叮”的一声,很轻。
“报仇了。”沈清寒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哑,却松了点——十年的石头,终于从心上挪开了。
他转身,往回走。断剑还在背后,黑鞘上沾了点灰,却还是亮的;银铃在腰上晃,响得软;布包里的纸页,还带着苏晚的温度。
天边开始亮了,不是残阳,是新的光,淡的,像刚睡醒的星。风里的铁腥味没了,换成了草的香,是荒路上的草,被新光晒得暖了,开始发芽。
沈清寒的脚步,比来时轻了点。
他要回青石镇,回断愁酒馆。王婶的馒头该蒸好了,门板还等着李伯修,那个醉汉,大概还会来赊杯酒,骂两句天。
他还要把苏晚的银铃挂在酒馆的梁上,让风一吹,就能听到“叮”的响;把照魂镜放在柜台下,和断剑放在一起,守着天衍阁的魂;把《残阳诀》的纸页,一页页粘好,放在师父的帕子里,藏在暗格里,不让人碰。
路还长,却不再沉了。
沈清寒走着,背后的断剑,刃上的“残阳”二字,在新光里泛着暖,像活着的火,烧着,没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