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透,寒气已凝成刀刃,割着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陈默醒了。不是被梦惊醒,是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疼,像生了锈的钝锯,一下下拉扯着膝盖。老寒腿,这城里的湿气,比他记得的任何一年都更懂得往骨头里钻。
他没开灯。狭小、低矮的出租屋浸在墨蓝的暗影里,家具的轮廓模糊地蹲伏着,是沉默的兽。摸索着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迟缓,每一个关节都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习惯了这声音,如同习惯了这屋子长久的空寂和醒来时那份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怅惘。
冷水泼在脸上,激得他一哆嗦,混沌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些。镜子里是张沟壑纵横的脸,五十岁不到的年纪,却像是被风霜过早地犁透了。眼神浑浊,像蒙了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旧玻璃,映不出多少光亮,只有日复一日碾过街巷的疲惫,沉淀下来,成了底色。
屋角,是他吃饭的家伙——一辆改装过的旧三轮车。铁皮车身早已斑驳,红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深褐的铁锈,像老人身上愈合不了的疮疤。车头用胶布歪歪扭扭贴着一张“陈记百货”的纸片,卷起的边角顽固地翘着,任凭陈默每次出摊前如何用力按压,总也抚不平。他不再费力去按了,只是目光在那卷角上停留了一瞬。多久了?十年?还是十五年?贴上去的那双手,温软细腻,带着皂角的清香,早已化作了坟头一抔冷土。那点卷起的纸角,是时光啃噬后留下的印记,提醒着他,有些东西,就像这贴纸,再怎么修补,终究是旧了,破了,回不去了。
他沉默地开始装车。动作精确到近乎刻板,这是几十年的走街串巷刻进骨子里的习惯。针头线脑,用塑料袋分门别类扎好,塞进车斗两侧的铁皮格子里;廉价的塑料发卡、皮筋、小镜子,码在中间的敞口纸箱;锅碗瓢盆的零碎配件,叮当作响地堆在角落;最底下,压着些小孩玩的拨浪鼓、彩色气球,颜色已有些黯淡。车斗被塞得满满当当,却奇异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像他这摇摇晃晃的人生。
最后,他费力地给车斗罩上厚实的防水篷布,用粗麻绳纵横交错地勒紧、打结。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动作却透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这辆车,是他的铺面,是他的仓库,也是他移动的方寸之地,载着他全部的生计和几十年的风尘。
推车出门。铁轱辘碾过坑洼的水泥地,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咯噔、咯噔”声,在尚未苏醒的巷弄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独。寒气扑面,像冰水浸透了单薄的旧棉衣。他缩了缩脖子,把冻得发红的手揣进袖筒,弓着背,将全身的重量抵在车把上,一步一步,推动这个沉重的、属于他的小小世界。
天边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勉强勾勒出城市模糊的轮廓。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清冷的晨雾中晕染开一小团一小团的暖色,却驱不散浸骨的寒。陈默的路线早已烂熟于心,闭着眼也能走。先去城南那片老旧小区,那里的阿婆阿公起得早,针线纽扣、顶针老花镜是常客;然后绕到城西的菜市场外围,趁着早市的人流,吆喝些便宜的日用品;午后,便往那些僻静的、午后阳光慵懒的老街巷钻,摇着拨浪鼓,吸引些带孩子的老人;黄昏,再回到靠近城郊的这片区域,最后兜一圈,收摊。
车轮声是单调的鼓点,敲打着黎明。路过一个热气腾腾的早点摊,炸油条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摊主老张跟他点了个头,算是招呼。陈默停下,摸出皱巴巴的一块钱,买了两个素包子。滚烫的包子捂在手心,短暂的暖意从指尖蔓延开一点。他靠着车,大口吃着,滚烫的蒸汽模糊了他半张脸。旁边几个等活的力工大声说笑着,声音在空旷的街上显得格外响亮。陈默只是沉默地吃,目光落在车轮旁一小片结了霜的枯草上。红尘喧嚣,似乎都在他身外一层无形的膜之外。他像一块被冲刷了太久的石头,棱角早已磨平,只剩下沉默的重量。
“陈伯,早啊。”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是住在巷尾的刘阿婆,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出来倒垃圾。她总是陈默的第一个主顾。
陈默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脸上挤出一点近乎僵硬的笑意:“阿婆,早。要什么?”
“唉,老花镜的腿又松了,线也快用完咯。”刘阿婆眯着眼,凑近车斗翻找。陈默熟练地从格子里拿出一个装着各色棉线的小塑料袋,又挑了一副最便宜的老花镜腿配件递过去。
“五块二。”陈默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
刘阿婆哆哆嗦嗦地从手帕包里数出钱,全是毛票。“陈伯啊,你也不容易,天天这么早。”她叹口气,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怜悯,“这世道,活着就是熬啊。”
陈默没接话,只是默默接过钱,塞进腰间的旧皮钱包里,那钱包也和他一样,磨得没了光泽。熬?或许吧。他早已不去想“为什么熬”、“熬到什么时候”这样的问题了。车轮碾过去,日子也就跟着碾过去了。前尘往事,思量起来徒增怅惘,不如不想。就像那卷起的贴纸角,看见了,也就看见了。
送走刘阿婆,他继续推车前行。咯噔、咯噔……车轮声碾过渐渐多起来的车流声、人语声。城市的褶皱在晨光中缓缓舒展,露出它烟火缭绕、又藏污纳垢的本相。早点摊的油烟,垃圾堆的酸腐,汽车尾气的辛辣,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淡淡煤烟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城最底层的、最真实的呼吸。陈默穿行其间,像一滴油融不进水里,却又奇异地成为这背景的一部分。他的目光扫过匆匆的行人:夹着公文包神色紧绷的上班族,睡眼惺忪被家长拖着上学的孩子,挑着新鲜蔬菜赶往市场的菜农,坐在路边茫然四顾的流浪汉……一张张面孔,或焦虑,或麻木,或茫然,或带着一丝对新一天的希冀,在他眼前掠过,又在车轮声中远去。
都是过客。他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在某个街角短暂地交汇,买一根针,换一个灯泡,逗弄一下拨浪鼓,然后便消失在茫茫人海,再无交集。也曾有过那么一两个,让他心头微微一动,或许是个眼神干净的孩子,或许是个笑容温婉的妇人,但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连涟漪都未曾荡开,便沉入无边的静默。错过了,也就错过了。那些错过的,或许本就不属于他。他的世界太小,只容得下这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和车轮下这条望不到头、也回不了头的路。
腿上的钝痛又清晰起来,像有冰冷的针在扎。他停下脚步,靠住车把,微微喘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干咽了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药片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和这清冷的晨风一样,带着一种熟悉而顽固的滋味。
歇了片刻,他重新弓起背,将全身的力气压向车把。旧铁皮车发出更沉重的呻吟,缓缓启动。咯噔、咯噔……声音碾过渐渐喧嚣起来的市声,碾过初升太阳投下的、长长的、冰冷的影子。
他低着头,目光只落在车轮前几尺的地面上。坑洼,碎石,积水,偶尔一片被踩烂的落叶。前路曲折,永远望不到头。悲欢离合?早已是车斗里那些蒙尘旧物的一部分,不值一提。一生太短,这万丈红尘里的苦楚,又岂是他一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能渡尽的?
车轮滚动,卷起地上一层薄薄的霜尘。他只是在走,沉默地走。走过熟悉的拐角,走向下一条更显破败、人烟更少的巷子——城隍庙后巷。那里尽头有片小小的空地,偶尔能歇歇脚。或许,就在那里,等下一个需要一根针、一条线的人。
或者,等下一个注定要“错过”的瞬间。
阳光终于艰难地爬上了远处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陈默和他的三轮车,像一粒微小的尘埃,缓缓融入了这座庞大城市苏醒的巨大阴影里,只剩下那单调而固执的“咯噔、咯噔”声,在空旷的老巷中回荡,仿佛在丈量着这漫长而孤寂的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