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后巷,像城市肚腹上一道被遗忘的旧疤。两侧是年久失修的青砖墙,苔藓在潮湿的背阴面肆意蔓延,呈现出一种衰败的墨绿。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更陈旧的土坯,如同老人松动的牙齿。巷子狭窄、曲折,越往里走,头顶被两旁歪斜屋檐切割出的天空就越发逼仄,光线也愈发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气味——陈年的香灰味早已淡去,混杂着角落里垃圾堆隐约的腐败、潮湿砖石散发的土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颓败的阴冷。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发出比在水泥路上更沉闷、更拖沓的“咯噔…咯噔…”声,在寂静的巷弄里被放大了数倍,又撞在两侧高墙上,反弹回来,形成空洞的回响。陈默弓着背,更用力地抵住车把。这里的路况更差,腿上那熟悉的钝痛感也愈发清晰,像有冰冷的藤蔓顺着骨头向上缠绕。他微微喘着气,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清冷的空气里很快又变得冰凉。
这条巷子,他并不常来。太偏,太静,住户也少得可怜,多是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或是外地来此讨生活、租住着最便宜房子的边缘人。生意往往清淡。但今天,一种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像小虫子一样在他心口噬咬,城南老小区的路被临时施工堵了,他只得绕道,鬼使神差地拐进了这条更深的巷子。或许,只是图个清静,避开早市那过于喧嚣的人潮。
巷子深处,光线几乎被两侧高耸的破败建筑完全吞没。尽头处,勉强有一小片被围墙圈起来的空地,原本似乎是城隍庙的偏院,如今庙宇早已倾颓大半,只剩几堵断壁残垣,在荒草和瓦砾堆里沉默地伫立着,像几具巨大的、风化的骸骨。空地上胡乱堆着些废弃的建材、破烂家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经年的枯叶。
陈默推着车,缓缓靠近这片死寂的空地。他打算在这里歇歇脚,等腿上那阵钻心的酸麻过去。车轮碾过一片枯脆的落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就在这时,他停住了。
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钩子猛地拽住,钉在了空地最深处、那片断墙与一堆腐朽木料形成的、最黑暗的夹角阴影里。
那里,蜷缩着一团东西。
起初,他以为是堆被丢弃的破棉絮,或是只流浪狗。但下一刻,他看清了。
是一个人。
一个极其瘦小的人影,以一种防御又或是濒死的姿态,紧紧蜷缩着,双臂死死抱住膝盖,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乱糟糟、沾满污垢的头发。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单薄外套,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同样脏污的毛衣。裤子短了一截,露出冻得青紫、布满新旧伤痕的脚踝。一只脚上还套着磨破了边的旧球鞋,另一只脚却光着,脚趾蜷曲着,沾满了泥泞和暗红色的……血痂?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猛地一沉。喉咙里发出一点几不可闻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他见过太多街头的落魄景象,流浪汉、醉鬼、精神失常者……麻木早已成了他应对这些的盔甲。他通常会低下头,加快脚步,像绕过一滩积水或一堆垃圾那样绕开。这城市褶皱里的苦难太多,他渡不尽,也无力去渡。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但眼前这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却透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死寂和……绝望。那不是麻木的昏睡,也不是酒鬼的癫狂。那是一种彻底的、沉入深渊的冰冷,一种连气息都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沉寂。那身影散发出的寒意,比他腿上的老寒腿更甚,直透骨髓。
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的是,在那团蜷缩身影的脚边,在阴影和微弱光线交接的模糊地带,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空了的廉价塑料药瓶。瓶盖滚落在不远处。
还有……刀。一把锈迹斑斑、刀刃却磨得异常锋利的水果刀。刀身沾着些暗红的、已经凝固的污迹,就搁在她光着的那只脚旁边。
一瞬间,陈默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刻被冻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妻子病床前散落的药片,想起了她最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是一种他以为早已被岁月尘封的、关于“结束”的冰冷气息。
“错过”的念头再次浮起,带着惯性的沉重。绕开吧。这不该是他管的事。这巷子太深,太暗,谁知道这女孩是什么来历?惹上麻烦怎么办?他一个走街串巷的老货郎,自顾尚且不暇……无数的理由瞬间塞满了他因震惊而短暂空白的脑海。他的脚,下意识地向后挪了半步,车轮的铁轱辘在青石板上摩擦出刺耳的轻响。
就在这时,那团蜷缩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抬头,也不是伸展。更像是身体内部一阵无法抑制的痉挛,带动着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起来。那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和脊背在死寂的阴影里剧烈地起伏、颤抖,像濒死的蝴蝶徒劳地扑扇着残破的翅膀。
这无声的、绝望的颤抖,像一根细而尖锐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陈默那层由麻木和“错过”编织成的厚茧。
他想起了儿子。很多年前,儿子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摔破了膝盖,疼得厉害,也是这样,小小的身体蜷在他怀里,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哭出声。那时,他会笨拙地拍着儿子的背,用粗糙的手指擦去那滚烫的眼泪……
而眼前这个蜷缩在冰冷阴影里的身影,那无声的颤抖,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撕扯人心。那是一种被世界彻底抛弃、连哭泣都失去了声音的绝望。
“咯噔……”
车轮声彻底停了。陈默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钉在那片阴影里。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擂鼓般撞击胸腔的声音。二十年来刻意回避的、关于“错过”的隐痛,此刻被这无声的颤抖狠狠搅动起来。如果当年,在妻子最痛苦的时候,他能“多走一步”,多理解一点,少一些笨拙的沉默?如果后来,在儿子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他没有因为愧疚和固执选择逃避,而是“多走一步”,去挽回……
无数的“如果”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看着阴影里那颤抖的、濒临破碎的身影,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被自己“错过”的瞬间,那些未能伸出的手,未能说出口的话,最终都化作了冰冷的遗憾,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车斗里,压在他的心上。
这一次呢?还要“错过”吗?绕开这团阴影,继续推着他的车,走向下一条街巷,等待下一个无关痛痒的顾客?然后,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再次被一个类似的、无声颤抖的身影勾起更深的怅惘和悔恨?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那口气息里,似乎带着城隍庙残存的、若有若无的香灰味,又或是那堆垃圾腐烂的气息。
他不再看那片阴影。而是猛地转过身,推着他的车,铁轱辘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咯噔、咯噔”声,朝着巷口的方向,几乎是逃也似地走去。
巷口的光线明亮了一些。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正推着煤球炉子出来,炉子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里面堆满了烤得焦黄、冒着腾腾热气的红薯。浓郁的、带着焦糖甜香的热气霸道地驱散了巷口的阴冷。
陈默在炉子前猛地停住。车轮声戛然而止。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说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无声颤抖的身影和冰冷的药瓶、锈迹斑斑的刀,在他脑海里疯狂地交替闪现。他颤抖着手,从腰间那个磨得发亮的旧皮钱包里,摸索出几个硬币。数了数,三个。买两个红薯的钱。
他迟疑了一瞬。手指捏着那冰冷的硬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起腰包里仅剩的几张毛票,那是今天进货的钱。他又想起那蜷缩的身影,青紫的脚踝,光着的脚。
最终,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把三个硬币都塞到老头枯瘦的手里。喉咙里挤出两个沙哑的字:“…两个。”
老头没多问,用火钳夹起两个最大、烤得最透的红薯,用旧报纸草草包了,递给他。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糙的报纸,瞬间灼痛了陈默冰凉的手指,那灼痛感一直烫到了他心里。
他拿着那包滚烫的红薯,再次转身,推着沉重的三轮车,一步一步,重新走向巷子深处那片令人窒息的阴影。
“咯噔…咯噔…”
车轮声比来时更慢,更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坎上。巷子依旧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在回响。断壁残垣在黯淡的光线下投下狰狞的阴影。
终于,他又站在了那片空地的边缘,站在了那蜷缩身影的前方几步之外。阳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勉强照亮了他脚下的方寸之地,却无法触及那片最深的黑暗角落。
陈默停住了。他没有说话。巷子里静得能听到灰尘飘落的声音。他看着那团依旧在无声颤抖的身影,看着她脚边那冰冷的药瓶和闪着寒光的刀。
他沉默着,向前又挪了一小步,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那包用旧报纸裹着、散发着浓郁甜香和滚烫热气的烤红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片阴影与光明的交界线上。
红薯放下的位置,离那光着的、沾满泥泞和血污的脚,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那灼人的热气和诱人的甜香,像一道无形的线,猛地扎进了那片冰冷的绝望里。
做完这一切,陈默直起身,依旧沉默。他甚至没有再看那蜷缩的身影一眼,仿佛只是随手丢下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他转过身,抓住冰冷的车把,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动那辆承载着他所有生计和此刻巨大不安的旧三轮。
“咯噔…咯噔…”
沉重的车轮声再次响起,碾过青石板,碾过自己狂乱的心跳,碾过这片死寂的空地,朝着巷口那一点微光的方向,缓缓离去。他没有回头。
巷尾的阴影里,那团蜷缩的身影,那无声的颤抖,在滚烫红薯散发出的、带着生命温度的热气和甜香中,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停顿了一瞬。埋在臂弯里的头颅,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陈默推着车,背对着那片阴影,一步一步,走向巷口逐渐明亮起来的光线。他感到后背一片冰凉,那是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那沉重的“咯噔”声,不仅压在他的腿上,更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不知道这一步走得是对是错,是福是祸。他只知道,这一次,他没有选择“错过”。
车轮滚动,卷起巷口零星的尘土。他佝偻的背影,融入了外面喧嚣起来的市声。而巷子深处,那片阴影与红薯热气交织的地方,一个被世界抛弃的灵魂,在冰冷的绝望边缘,第一次嗅到了滚烫的、属于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