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膛里的煤球只剩下暗红的余烬,散发的微薄暖意敌不过出租屋墙壁渗进来的寒气。陈默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没有开灯。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蒙尘的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模糊、晃动、冰冷的光斑。
他一动不动,像一尊风化了的石像。手指间夹着的劣质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烟头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是他此刻唯一活着的标识。
巷尾那片阴影,还有阴影里蜷缩的身影、冰冷的药瓶、锈迹斑斑的刀……像顽固的烙印,反复灼烧着他的视网膜。红薯放下后,他几乎是逃出了那条死寂的巷子。车轮碾过喧嚣的街道,人声、车声、叫卖声潮水般涌来,却冲不散心底那块沉甸甸的、冰冷的石头。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城隍庙的方向。
她……会吃吗?那点滚烫,能驱散一点点蚀骨的绝望吗?还是说,那包红薯,连同他仓惶离去的背影,最终都只是那片冰冷阴影里微不足道的注脚?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翻腾、冲撞,带着冰冷的刺和灼人的烫。
“咯噔…咯噔…”那单调的车轮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只是这一次,碾过的不是青石板,而是他自己混乱不堪的心绪。二十年来用麻木和“错过”构筑的堤坝,被一个无声颤抖的剪影轻易地撕开了一道口子,冰冷的悔恨和一种陌生的、沉重的责任感汹涌地倒灌进来。他想起了妻子弥留之际干裂的嘴唇,他笨拙地喂水,水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枕头。他想起了儿子最后一次摔门而出时,那混合着愤怒和失望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如果他当时……如果他当时能像今天这样,哪怕只是“多走一步”,放下那点微不足道的“红薯”呢?
烟灰终于不堪重负,簌簌落下,掉在他磨得发白的裤子上,烫出一个小洞,也烫醒了他。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在昏暗里像一张拉满又松开的旧弓。咳嗽平息后,胸腔里只剩下更深的空洞和疲惫。他掐灭了烟头,那点微弱的红光彻底熄灭。
这一夜,出租屋的寒冷似乎格外刺骨。老寒腿的疼痛在寂静中愈发嚣张,像无数冰冷的针在关节里反复穿刺。他辗转反侧,破旧的棉絮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只有巷尾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无声的颤抖,在冰冷的黑暗中与他无声对峙。
天,终于还是亮了。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户,吝啬地涂抹着屋内的轮廓。陈默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清醒,从冰冷的床上爬起来。冷水洗脸,那刺骨的寒意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却也带走了身体里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
他沉默地整理着货车。动作依旧刻板,手指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迟疑。他把针线袋塞进格子,把发卡箱子码好,把锅铲配件归拢到角落。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试图用这机械的重复,找回一点被昨夜彻底打乱的秩序感。
推车出门。熟悉的“咯噔、咯噔”声再次响起,碾过清冷的晨雾。寒气扑面,他缩了缩脖子,把冻得发红的手揣进袖筒,弓起背,将重量抵在车把上。路线……他犹豫了。城南的老小区?还是……那条该死的、像噩梦一样纠缠着他的城隍庙后巷?
车轮在十字路口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灰尘、鞋头已经开裂的旧胶鞋。最终,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愧疚、是责任,还是仅仅想确认一下那包红薯下场的冲动,驱使着他,缓慢地、沉重地,再次拐向了那条破败的、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巷子。
巷子依旧死寂。青石板路在晨光中泛着湿冷的幽光。两侧墙壁的苔藓绿得阴郁。车轮碾过,声音比昨天更加沉闷、拖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他绷紧了全身的神经,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空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几乎要挣脱束缚。
近了。更近了。
那片断墙与朽木形成的阴暗夹角,再次出现在视野里。
陈默猛地停住了脚步,呼吸在瞬间停滞。
那片阴影里……空了!
蜷缩的身影不见了!
只剩下冰冷的断壁、腐朽的木料和满地狼藉的灰尘枯叶。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夹杂着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像冰水混合着热水,猛地浇灌下来,让他瞬间僵在原地。走了?也好……走了也好。终究是错过了。这本就是该有的结局。那点滚烫的红薯,或许真成了她黄泉路上的最后一口暖食?这个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搅,泛起冰冷的恶心。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目光急切地扫过那片阴影曾经盘踞的地面。空荡荡的。只有……
等等!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昨天他放下红薯的位置,在阴影与光线的交界处,那片潮湿肮脏的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团东西。
不是红薯。
是被揉成一团、沾满了泥污的旧报纸。报纸被粗暴地撕扯过,上面还残留着暗黄色的、已经凝固的油渍和几点暗红色的……印记?是红薯的汁液?还是……血?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他屏住呼吸,几乎是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团污秽的报纸。
里面空空如也。
红薯不见了。
只剩下这张被揉烂、沾着油污和可疑暗红印记的报纸,像被丢弃的垃圾,证明着昨夜那点滚烫的存在并非幻觉。
她拿走了!她吃掉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电光,瞬间劈开了陈默心中沉重的失落和冰冷的猜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欣慰、酸楚和更强烈不安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冲得他眼眶发热。她还活着!至少,昨夜之后,她还活着!
但这短暂的欣慰瞬间又被更深的焦虑取代。她去了哪里?拖着那样伤痕累累的身体,光着一只脚,她能去哪里?城这么大,巷子这么多,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可能吞噬掉这样一个脆弱的生命。昨夜的红薯能救她一时,能救她一世吗?冰冷的药瓶和锈迹斑斑的刀,会再次出现在下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吗?
陈默蹲在那里,手里攥着那团冰冷的、肮脏的报纸,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巷子里的寒气无孔不入,钻透他单薄的衣衫,直刺骨髓。他抬起头,茫然四顾。破败的墙壁,阴郁的天空,死寂的巷弄……世界如此之大,又如此冰冷,一个微小的灵魂的挣扎与存亡,在这巨大的背景里,渺小得不值一提。
“咯噔…”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幻觉般的声响,从侧后方传来。
陈默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回头,动作快得牵扯到酸痛的膝盖,一阵剧痛让他险些摔倒。
声音来自他的货车。
那辆旧三轮车,静静地停在几步之外。车斗被厚重的防水篷布罩得严严实实。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车斗尾部,那块沉重的、用粗麻绳勒紧的篷布边缘,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风在巷子里几乎凝滞。
那动静,更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极其小心地、轻微地……蹭了一下。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瞬间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刻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耳膜,发出“咚咚”的巨响。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住那块篷布边缘,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是她吗?
她怎么……会在他的车斗里?
什么时候进去的?
无数个疑问和巨大的惊骇瞬间淹没了他。恐惧像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爬升——车里藏着个人!一个来历不明、带着绝望和伤痕、甚至可能带着危险的人!被发现怎么办?惹上麻烦怎么办?
本能驱使他想要冲过去,一把掀开篷布,厉声喝问,或者干脆把这“麻烦”赶走。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动弹不得。巷尾阴影里那无声颤抖的身影,昨夜那包消失的红薯,还有此刻篷布下那极其轻微的、小心翼翼的动静……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疯狂地交织、碰撞。
他想起自己昨夜放下红薯后仓惶逃离的背影。想起儿子幼时无声颤抖的小身体。想起那些沉甸甸的“错过”。
这一次……还要“错过”吗?还要像丢掉一团垃圾一样,把这个好不容易抓住一丝滚烫气息、爬进他这“移动的屋檐”下寻求最后庇护的灵魂,再次驱赶回冰冷的绝望里吗?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他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陈默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盯着那块纹丝不动的篷布边缘,仿佛要透过厚厚的帆布,看到里面那个蜷缩着的、恐惧的、等待审判的灵魂。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里,是几个深深的、带着血痕的月牙印。
他没有走过去掀开篷布。
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沉默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对着货车。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巷子里冰冷潮湿、带着霉味的空气,那气息刺得他肺部生疼。
他重新抓住了冰冷沉重的车把。
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像推动一座大山,缓缓地、无比艰难地,推动了那辆三轮车。
“咯噔……”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重而滞涩的声响。这一次,声音里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负。
他没有回头去看那车斗。只是低着头,佝偻着背,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车把上,一步一步,推着他那辆突然变得无比沉重的货车,推着那车斗里无声无息、却重若千钧的秘密,推着这片意外得来的、简陋而充满未知的“移动的屋檐”,缓缓地、沉默地,驶离了城隍庙后巷这片死寂的阴影,重新汇入外面喧嚣而冷漠的城市洪流。
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晨雾,明晃晃地照在车头那张卷角的“陈记百货”贴纸上。陈默推着车,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后背却一片冰凉。车轮的“咯噔”声,不再只是丈量道路,更像是碾过他自己命运的某个至关重要的节点,沉重而悠长。
他知道,从此刻起,他的车斗里,不再仅仅是针头线脑和蒙尘的旧物。那里,蜷缩着一个被世界抛弃的灵魂,一个他用两个滚烫红薯和一念之差换来的、沉甸甸的未知。
而他,这个习惯了错过与沉默的卖货郎,正推着这辆载满了生计与意外的旧三轮,在万丈红尘里,开始了另一段截然不同的、充满荆棘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