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城隍庙后巷最后一块青石板,汇入外面喧嚣的主街。骤然明亮的光线和潮水般涌来的市声,像一记闷棍,狠狠敲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些声音和目光,都带着穿透力,能窥见他车斗里那个沉甸甸的秘密。
“咯噔…咯噔…”
声音依旧沉闷,却比在死寂的巷子里清晰了百倍,每一声都像敲在他自己的耳膜上,震得心头发慌。他推着车,弓着背,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了冰冷的车把上。后背那片冰凉的汗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初升阳光的照射下,蒸腾起一种黏腻的、令人窒息的燥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车斗的重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仅仅是多了几十斤的份量,更像是在他赖以生存的方寸之地里,塞进了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一个冰冷而绝望的深渊。
她……在里面做什么?是蜷缩在货物堆里瑟瑟发抖?还是……手里正握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刀?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让他握着车把的手指瞬间收得更紧,指关节绷得发白,几乎要捏碎那冰冷的铁管。
他不敢回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几尺的地面,坑洼,碎石,积水里漂浮的油污,偶尔一片被车轮碾碎的落叶。熟悉的路线,此刻却变得陌生而漫长。每一个路人的目光扫过他的货车,哪怕只是无意识的瞥视,都让他脊背发僵,仿佛那目光能穿透厚重的篷布,看到里面那个蜷缩的、带着伤痕和秘密的身影。
城南老小区是不能去了。那里熟人多,街坊邻居的阿婆阿公们眼神锐利,心思活络,任何一点异样都逃不过他们的闲谈。他推着车,几乎是凭着本能,拐向了一条相对僻静、行人稀少的背街。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路,颠簸了一下。
车斗里,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吸气声。像受惊的小动物在黑暗中猛地屏住了呼吸。
陈默的脚步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停在路中间,像一个突然卡壳的木偶。后背的冷汗瞬间又涌出一层,浸透了里衣,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她醒了?或者……她一直醒着?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暴露了?被发现了?接下来会怎样?尖叫?挣扎?引来路人围观?然后警察……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耳朵却竖到了极限,捕捉着车斗里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和车斗里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没有尖叫。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再听到任何一丝呼吸声。
只有死寂。沉重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慌。陈默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部生疼。他强迫自己重新迈开脚步,推动沉重的车把。这一次,动作更加僵硬,更加小心翼翼,仿佛推着的不是货车,而是一车随时会引爆的炸药。
“咯噔…咯噔…”
车轮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慢,更轻,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谨慎。他不敢再走颠簸的路,尽量挑选平坦的地方,像一个捧着易碎琉璃盏的苦行僧,在喧嚣的城市边缘踽踽独行。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却驱不散陈默心头的冰冷和重压。他推着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原本计划好的路线、该去的摊位、可能遇到的顾客,统统被他抛到了脑后。生存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悬在头顶,车斗里的货物需要卖掉才能换回今天的饭钱和明天的货本,但他此刻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思考这些。恐惧、不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和沉甸甸的负担感,像乱麻一样纠缠着他,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思绪。
腹中传来一阵清晰的绞痛。胃病又犯了。昨夜几乎没睡,今早滴水未进,紧张和寒冷让那陈年的老毛病变本加厉。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他靠在车把上,微微佝偻着身体,试图缓解那钻心的绞痛。
就在这时,一阵诱人的食物香气,霸道地钻进了他的鼻腔。
是馄饨的味道。浓郁、滚烫的骨汤香气,混合着葱花和猪油的焦香。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推着车,停在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城西菜市场外围,靠近路口的那家老张馄饨摊。炉火正旺,大锅里翻滚着雪白的馄饨,热气腾腾。几张油腻的小桌旁,坐着几个早起的食客,正埋头吸溜着滚烫的汤水。
老张看见他,习惯性地扬了扬手里的长勺:“陈伯,早啊!老规矩?”
陈默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摇头,想立刻离开这个相对人多的地方,但胃部的绞痛和那诱人的香气,像两只手,一只将他往前推,一只将他往后拽。他僵硬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极其快速地扫了一眼自己车斗尾部那块厚重的篷布。
纹丝不动。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他推着车,尽量靠边,停在离馄饨摊几步远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有几棵枝叶稀疏的行道树,勉强能提供一点遮挡。他背对着车斗,面朝着馄饨摊的方向,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身后那个巨大的秘密。
“两碗馄饨!一碗打包!”老张洪亮的嗓门响起,伴随着勺子在锅边清脆的敲击声。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打包?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旧皮钱包。里面仅剩的几张毛票,是他今天的全部指望。两碗?一碗给谁?给车斗里那个……沉默的乘客?这个念头荒谬得让他自己都想发笑,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沉重。
老张动作麻利,很快,一碗热气腾腾、撒着翠绿葱花的馄饨就端到了他面前的小桌上。同时,另一个用廉价塑料碗装好的馄饨,也用薄塑料袋装着,递给了他。
“四块五!”老张用油腻的抹布擦了擦手。
陈默沉默地从钱包里摸出钱,全是毛票。他数出四块五,递过去,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老张接过钱,看也没看就塞进了油腻的围裙口袋里,转身又去忙活了。
陈默看着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又看了看手里那碗打包的。塑料碗壁很薄,滚烫的温度透过袋子灼烫着他的手心。胃里的绞痛似乎更剧烈了,催促着他赶紧吃下去。但他没有动筷子。
他慢慢转过身,面对着那辆沉默的货车。厚重的篷布依旧严严实实,像一个巨大的、不肯开口的秘密。巷子里那无声颤抖的身影,脚边的药瓶和刀,还有此刻篷布下那个无声无息的存在……这些画面在他疲惫而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闪回。
他拿着那碗打包的馄饨,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货车的尾部。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停在车斗边。他犹豫着。心跳如鼓。该怎么给?掀开篷布?那无异于打开潘多拉的魔盒。叫一声?她敢答应吗?万一引来旁人注意……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最笨拙、也最隐蔽的方式。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碗滚烫的馄饨,轻轻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放在了车斗尾部的地面上。位置紧贴着厚重的篷布边缘,离地面只有很小的缝隙。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迅速直起身,退后两步,重新坐回到小桌旁自己的位置上。他拿起筷子,手还在微微颤抖,夹起一个馄饨,塞进嘴里。滚烫的汤汁瞬间灼痛了舌尖,他却浑然不觉,味同嚼蜡。他的全部心神,都像一根绷紧的弦,死死系在车尾那碗馄饨和那片沉默的篷布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桌旁的食客换了一茬。老张的吆喝声、锅勺的碰撞声、路人的谈笑声……这些喧嚣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模糊不清。陈默机械地吃着碗里的馄饨,眼睛的余光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车尾的方向。
终于,他看到,那片厚重的、纹丝不动的篷布最底下的边缘,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非常非常小心地,探出了一点点。
一只脏污不堪的手。
手指纤细,骨节突出,手背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带着新鲜的破口。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垢。那只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谨慎,如同受惊的蜗牛伸出触角,摸索着,一点一点地,伸向地上那碗还冒着微弱热气的馄饨。
动作极其缓慢,带着巨大的恐惧和难以抑制的渴望。
手指终于触碰到了塑料碗的边缘,滚烫的温度似乎让她瑟缩了一下,但没有退缩。那手猛地抓住碗的边缘,动作快得近乎抢夺,却又在瞬间变得极其轻柔,仿佛怕惊醒了什么。然后,那只手连同那碗馄饨,就像被黑暗吞噬的猎物,倏地一下,缩回了厚重的篷布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快得只有几秒钟。如果不是陈默一直死死盯着,几乎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车斗尾部,只剩下那块厚重的、沉默的篷布,和地面上几滴溅落的、滚烫的汤汁。
陈默僵坐在小凳上,手里还捏着筷子,筷子上夹着的半个馄饨早已凉透。他看着那几滴迅速被尘土吸收的汤汁,看着那块恢复了死寂的篷布,胃里的绞痛不知何时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酸涩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沉甸甸地堵在胸口。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已经凉透、糊成一团的馄饨。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他面前的桌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
他沉默地拿起筷子,将剩下的馄饨,连同那冰冷黏腻的汤汁,大口大口地,囫囵吞了下去。喉咙被哽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