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将陈默和那辆沉默的货车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斜斜地印在落满灰尘的人行道上。车斗里那份沉甸甸的未知,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坠着他的脊梁,也坠着他疲惫不堪的心神。
城西菜市场外围的喧嚣早已散去,留下满地狼藉的菜叶、踩烂的果皮和油污的积水,在夕阳下泛着腻人的光。空气里混杂着烂菜叶的酸腐、鱼腥的咸腥和尘土的气息,构成了市井黄昏特有的、疲惫而颓唐的底色。
陈默推着车,沿着熟悉的、相对僻静的街巷缓缓移动。车轮碾过坑洼,发出单调的“咯噔”声,这声音此刻听在他耳中,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最初的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不安,在几个小时的推车游荡和神经高度紧绷的煎熬后,似乎被磨平了棱角,沉淀成一种更深的、更粘稠的疲惫和茫然。
他不再刻意躲避行人,也不再草木皆兵地觉得每一道目光都能穿透篷布。或许,是那碗被悄然取走的馄饨,给了他一丝微弱的、难以言喻的确认——车斗里的那个存在,至少暂时,还保留着生的本能,还懂得抓住一点微弱的暖意。但这确认非但没有带来轻松,反而让他肩头的负担感更加清晰、更加具体。一个活生生的、伤痕累累的、需要食物和庇护的人,藏在他谋生的车斗里。这不再是模糊的恐惧,而是赤裸裸的现实困境。
腹中的饥饿感早已被胃部的隐隐不适取代,那碗冰冷的馄饨像块石头沉在胃里。但他更担心的是车斗里的那个。她……怎么样了?那碗滚烫的馄饨,是否烫伤了那只布满伤痕的手?她吃饱了吗?蜷缩在货物堆里,是否被挤压得难受?那把刀……那把锈迹斑斑的刀,是否还藏在她身上某个角落?这些念头像纷乱的线头,缠绕着他,抽不出头绪。
终于,在一条靠近城郊结合部、行人愈发稀少的老街巷口,陈默停下了脚步。夕阳的余晖给斑驳的墙壁涂上了一层暖橘色,却驱不散巷子深处的阴冷。这里有几棵叶子掉光的老槐树,虬枝在暮色中伸展,像干枯的鬼爪。他需要清理一下车斗,整理被颠簸弄乱的货物,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处理掉那张沾着油污和可疑暗红印记的旧报纸——那来自城隍庙巷尾的“证据”。
他将车推到一棵最粗壮的老槐树下,巨大的树干投下浓重的阴影,恰好将车尾笼罩其中。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
深吸一口气,陈默走到车尾。他没有立刻去掀篷布,而是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勒紧车尾篷布的粗麻绳。绳结因为颠簸和潮湿变得有些僵硬,他粗糙的手指费力地解着,动作刻意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解开绳结,他抓住厚重的篷布一角,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用力向上一掀!
一股混合着灰尘、陈旧货物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与汗馊味的复杂气味,瞬间扑面而来。暮色昏沉,车斗里光线更是昏暗。陈默眯起眼睛,适应着光线,目光急切地扫过被货物占据的空间。
针线袋子歪了,发卡盒子翻倒了一些,小镜子滑到了角落……但预想中那个蜷缩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他掀开篷布就能一眼看到的位置。
心猛地一沉。跑了?趁他不注意溜走了?
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解脱的情绪刚涌上来,他的目光就凝固在了车斗最深处,靠近驾驶座背板的那一小块空隙里。
那里,一堆用来缓冲的、揉皱的旧报纸和破布下面,微微隆起了一个小小的鼓包。鼓包一动不动,像一堆不起眼的垃圾。
陈默屏住呼吸,慢慢伸出手,拨开上面覆盖的几层破布和报纸。
一张脸露了出来。
或者说,是半张脸。瘦削得几乎脱形,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营养不良的蜡黄色,沾满了灰尘和干涸的污迹。眼睛紧紧闭着,浓密而脏污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嘴唇干裂起皮,紧紧抿着。正是城隍庙巷尾阴影里的那个女孩。
她蜷缩得像一只受尽惊吓的幼兽,整个身体都深深埋在那堆充当伪装的破布和旧报纸下面,只露出小半张脸。即使在昏暗中,也能看到她额角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渗出的血丝已经凝固。身上那件破旧的外套裹得更紧了,一只脏污的手露在外面,紧紧攥着一团揉得不成样子的东西——正是包馄饨的那个薄塑料袋,里面还残留着一点汤汁的痕迹。
她似乎睡着了。或者说,是昏迷了过去?呼吸极其微弱、浅促,胸膛的起伏几乎看不出来。
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没跑。她就在这里,在他车斗的最深处,用一堆破烂将自己伪装、隐藏起来,像一只寻求最后庇护的惊弓之鸟。那紧紧攥着的馄饨塑料袋,像是一个无声的证据,证明着那点滚烫曾经存在过。
他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额角新鲜的擦伤,看着她攥着塑料袋的、布满新旧伤痕的手。巷尾冰冷的绝望,此刻以一种更加具象、更加脆弱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这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剪影,而是一个活生生、伤痕累累、蜷缩在他谋生工具里苟延残喘的生命。
他该怎么做?叫醒她?赶她走?还是……
他移开目光,开始整理车斗。动作依旧刻意放得很轻,尽量不去触碰她藏身的那堆“堡垒”。他将翻倒的发卡盒子扶正,将散落的锅铲配件归拢,将滑到角落的小镜子捡起。灰尘在昏暗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幽灵。
清理到车斗尾部,他看到了那张揉成一团、沾着油污和暗红印记的旧报纸——城隍庙巷尾的“证据”。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处理垃圾一样随手扔掉。而是将它捡起来,用力地、反复地揉搓,直到它变成一个更小、更紧实的纸团,然后深深地塞进了车斗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用几个沉重的铁锅配件压住。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感到一阵腰酸背痛。他靠在冰冷的车斗边缘,目光再次落回那堆破布报纸下的半张脸上。暮色四合,巷子里的光线更暗了,她的脸几乎要隐没在阴影里。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她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手背上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道较新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的,皮肉微微外翻,边缘红肿,虽然没有再流血,但在那脏污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大概是爬进车斗时,被什么东西刮伤的?
陈默沉默地看着那道伤口。他想起了自己腰间的旧皮钱包里,似乎还塞着两张不知什么时候用剩下的创可贴。他犹豫着,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钱包粗糙的边缘。
最终,他还是没有去拿创可贴。那意味着靠近,意味着接触,意味着打破此刻这脆弱的、无声的平衡。他不敢。他只是默默地、从旁边一堆用来捆扎货物的干净些的旧报纸里,轻轻抽出了一张相对完整、没有油污的,然后,极其缓慢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将它覆盖在了女孩露在外面的那只手和那道新鲜的伤口上。
旧报纸粗糙的纤维轻轻拂过她的皮肤。女孩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攥着塑料袋的手指也收得更紧,指节发白。但她没有睁眼,呼吸依旧微弱而急促。
陈默收回手,像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大事,靠在车斗边,微微喘了口气。他重新拉下厚重的篷布,将车斗里的一切,连同那个无声蜷缩的生命,再次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
黑暗重新笼罩了那个小小的空间。
陈默摸索着,重新用粗麻绳将车尾的篷布勒紧、打结。绳结比之前勒得更紧,仿佛要将那个沉重的秘密死死地捆住,不让它泄露分毫。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佝偻的背。暮色苍茫,老槐树的枝桠在昏暗的天幕下伸展,像一张巨大的、沉默的网。他推起沉重的车把,感受着车斗里那份依旧沉甸甸的重量。
“咯噔…咯噔…”
车轮再次碾过路面,驶向出租屋的方向。这一次,推车的步伐似乎比之前更加沉重,也更加……确定。他知道,从掀开篷布看到那张脸和那道新伤的那一刻起,他和车斗里那个沉默的乘客之间,那条无形的线,已经被命运的齿轮,以一种他无法抗拒的方式,更紧地绞合在了一起。
旧报纸盖不住伤痕,也盖不住苦难。但那张覆盖在伤口上的、干净的旧报纸,是他此刻唯一能给予的、笨拙而无声的慰藉。就像这辆破旧的三轮车,是他在这个冰冷城市里,能为她提供的,唯一一片移动的、粗糙的屋檐。
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渐深的暮色中晕染开。陈默推着车,影子被拉长又缩短,像一个孤独而沉重的符号,缓缓融入城市边缘越来越浓的黑暗里。车斗里,那份沉甸甸的未知,随着车轮的颠簸,轻轻晃动,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