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来自车斗深处、微弱却清晰的“不…是…破烂…”,像一颗投入滚油锅的冷水珠,瞬间在陈默周围炸开一片诡异的寂静。赵四那张蛮横油腻的脸上,惊愕凝固了,随即被一种被冒犯的恼羞成怒取代。附近几个摊贩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在陈默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和赵四之间来回逡巡,带着看热闹的探究。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车斗尾部那块厚重的、依旧纹丝不动的篷布上。震惊、难以置信、一种被窥破软肋般的巨大恐慌,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微弱声援的悸动,如同冰火交织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短暂的死寂之后,赵四那破锣嗓子率先炸开,带着被挑衅后的暴怒:“操!谁他妈在放屁?!陈瘸子!你车斗里藏了什么东西?!给老子滚出来!”他几步冲过来,肥壮的身体带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和劣质烟味,伸手就要去掀陈默车斗的篷布!
陈默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他佝偻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和病痛不相称的速度和力量,猛地横跨一步,死死挡在了赵四和车斗之间!膝盖的剧痛因这剧烈的动作如同被重锤击中,眼前瞬间发黑,但他咬着牙,用身体硬生生扛住了赵四推搡过来的力道!
“滚开!”赵四蛮力极大,推得陈默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车斗铁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陈默闷哼一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位,膝盖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让他跪倒。但他双手死死抓住车斗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青筋暴起,如同枯藤缠绕的老树根,硬是没让开分毫!
“赵四!你干什么!”一个尖利的女声带着怒意响起,像一把剪刀撕破了混乱的空气。
是馄饨摊的老板娘,张翠芬。她系着油腻的围裙,手里还拿着捞馄饨的长勺,几步就冲了过来,挡在了陈默和赵四中间。她个子不高,身形微胖,但此刻叉着腰,圆脸上那双平时透着精明算计的眼睛瞪得溜圆,像两把淬了火的锥子,直直地戳向赵四。
“欺负老实人上瘾了是吧?赵四!这地方是你家的?写了你名字了?陈伯天天搁这儿摆摊,碍着你啥事了?抢了你的风水宝地了?”张翠芬的嘴皮子又快又利,声音又高又亮,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嘈杂,“瞅瞅你那德行!占那么大地方还不够?非要把人往垃圾堆里逼?人家卖点针头线脑招你惹你了?就显你能耐是吧?”
赵四被张翠芬这连珠炮似的抢白弄得一愣,随即更加恼火:“张寡妇!关你屁事!他车斗里藏了东西!刚才就是他车斗里有人骂老子!”
“放你娘的罗圈屁!”张翠芬毫不示弱,勺子几乎要戳到赵四鼻子上,“老娘在这儿看得清清楚楚!是你先抢人地方,先骂人破烂,先动手推人!陈伯车斗里?陈伯车斗里除了那些针头线脑还能有啥?金子啊?还是你爹啊?你少在这儿血口喷人!再敢动手动脚,老娘一勺滚汤泼你脸上你信不信?!”
张翠芬泼辣的气势和周围渐渐聚拢的目光让赵四有些下不来台,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指着陈默的车斗,梗着脖子:“你……你让他掀开看看!要是没人,老子给他磕头认错!”
陈默靠在冰冷的车斗上,脸色惨白如纸,额头的冷汗混着灰尘往下淌,后背被撞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膝盖的剧痛更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掀开?不可能!那无异于将阿满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赵四这种人的恶意之下!他宁愿再挨十下!
“看你妈个头看!”张翠芬一口唾沫差点啐赵四脸上,“你算老几?你说掀就掀?城管来了也没你这么横!滚蛋!再在这儿撒泼,老娘喊市场管理的老王头来了!看他收不收你的摊子!”
提到市场管理员老王头,赵四明显气势一窒。老王头虽然也贪点小便宜,但最烦有人闹事影响市场秩序,尤其对赵四这种刺头早有不满。张翠芬显然是掐住了他的软肋。
赵四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瞪了陈默和张翠芬一眼,尤其是死死挡在车斗前、脸色惨白却眼神执拗的陈默,最终悻悻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妈的!晦气!张寡妇,还有你陈瘸子,给老子等着!”撂下狠话,他骂骂咧咧地转身回到自己摊位前,把气撒在一个询问价格的顾客身上,嗓门更大更刺耳了。
看热闹的人群见冲突平息,也渐渐散去。早市的喧嚣再次成为背景音,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硝烟从未发生。
张翠芬这才转过身,看着靠在车斗上、几乎虚脱的陈默,眉头拧成了疙瘩。她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额头的冷汗、微微颤抖的双腿,还有后背蹭在车斗铁皮上留下的一大片灰黑色污迹。
“陈伯,你没事吧?”她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那挨千刀的赵四,下手没个轻重!撞哪了?要不要紧?”
陈默艰难地摇了摇头,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两个字:“…没事。”他试图站直身体,但膝盖的剧痛和后背的钝痛让他身体一晃,险些摔倒。
张翠芬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那手臂枯瘦而僵硬,隔着单薄的旧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和冰冷。
“还说没事!看看你这脸白的!”张翠芬眉头皱得更紧,不由分说地搀着他,“走走走,去我那坐会儿,喝口热汤缓缓!这摊子我让我家那口子帮你看着点!”她朝着馄饨摊那边吼了一嗓子:“大刘!过来帮陈伯瞅着点摊子!”
一个系着同样油腻围裙、老实巴交的汉子应了一声,小跑着过来,有些局促地站在陈默的货车旁。
陈默想拒绝,但身体的虚弱和疼痛让他说不出话,只能任由张翠芬半搀半扶地将他带到了馄饨摊油腻的小桌旁坐下。一股浓郁的骨汤香气混合着葱花的焦香扑面而来。
张翠芬麻利地舀了一碗热腾腾的、飘着油花和葱花的馄饨汤,放到陈默面前:“快,趁热喝了!暖暖身子!不收你钱!”她又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塞到陈默手里,“这跌打膏药,我家那口子备着的,你待会儿自己揉揉后背撞着的地方。”
陈默看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馄饨汤,又看了看手里那包带着体温的膏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感激?窘迫?还是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沉重?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低低地说了声:“…谢了。”
“谢啥谢!邻里邻居的,还能看着他赵四欺负人?”张翠芬摆摆手,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但眼神时不时瞟向陈默这边。
陈默端起碗,滚烫的碗壁灼烫着他冰凉的手指。他吹了吹热气,小心地喝了一口。滚烫鲜香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在冰冷的胃里化开一小片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疼痛。他慢慢地喝着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飘向自己那辆停在垃圾堆旁的货车。
大刘忠实地守在车旁,有些手足无措。车斗尾部那块厚重的篷布,依旧严严实实,死寂一片。仿佛刚才那声石破天惊又戛然而止的辩驳,真的只是幻觉。
陈默的心沉甸甸的。赵四的威胁言犹在耳,张翠芬的仗义相助让他感激又愧疚,而车斗里那个无声的存在,更是他心头最沉重的负担。这碗滚烫的汤,暖了胃,却暖不了他心底那片冰冷的泥沼。
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丝力气,但膝盖和后背的疼痛依旧清晰。他拿起那包膏药,站起身,对忙碌的张翠芬低声道:“…我…过去了。”
“哎,膏药记得揉啊!”张翠芬回头叮嘱了一句,又压低声音,“陈伯,那赵四是个混不吝,你…自己多留点神。”她欲言又止,目光在陈默脸上和他那辆破车之间打了个转,最终还是没多问什么。
陈默沉默地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摊位。大刘见他回来,憨厚地笑了笑,赶紧让开位置。陈默扶着冰冷的车斗站定,目光再次扫过那块沉默的篷布。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动静。
在车斗尾部,那块厚重的篷布最底下的边缘,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只纤细、脏污、布满新旧伤痕的手的指尖,极其短暂地、如同受惊的蜗牛触角般,探出了篷布边缘一丝丝,飞快地触碰了一下冰冷潮湿的地面,随即又倏地缩了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快得如同幻觉。
但陈默看到了。那极其短暂的触碰,那瞬间的暴露和收回,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清晰地传递过来。那不是拿取食物,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一种在巨大恐惧和混乱之后,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触碰这个她被迫藏身其中的世界边缘。
陈默靠在冰冷的车身上,后背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他攥紧了口袋里那包带着张翠芬体温的膏药,目光落在不远处馄饨摊前张翠芬泼辣忙碌的身影上。早市的喧嚣依旧,赵四那边的大嗓门也再次响起,带着刻意的张扬。生存的压力、身体的疼痛、外界的恶意、还有那份沉甸甸的、无声蜷缩在他车斗里的未知……
这一切都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但刚才那只飞快探出又缩回的手指尖,还有掌心那包小小的膏药,却像黑暗冰河上漂浮的两点微弱的星火。
渺小,却固执地亮着。